第83节
作者:苏眠说      更新:2022-08-28 01:53      字数:4158
  每到晚膳过后,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个时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为顾渊会在这个时候与封蠡在堂中商议大事。孙小言守在长安城中,每隔三日会给薄暖送来一份密奏,现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叠在顾渊那里,薄暖并不能看见。
  这晚他终于回到内室,薄暖正斜倚床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忙完了?”
  顾渊走过来在她额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细君久等了。”
  她脸上一红,嘟囔:“没羞没臊。”
  他笑道:“原来闺阃之内,细君还要讲个礼义廉耻,还真是为夫疏忽了。”
  她带笑睨他,却见他面色憔悴,方才几句笑言都似是强撑出来的,心底一惊,坐直身来,“很累么?躺会吧。”
  他却还是逗她:“你这是自荐枕席,还是请君入瓮?”
  薄暖被他那春风般熨帖的笑容搅得心头一荡,好像一池春水要满溢了出来般,尴尬地转过了头去,兀自嘴硬:“那便随你。”
  他大笑起来,知道她脸皮薄,不再打趣她,径自上得床来揽紧了她,将下颌埋在她发间深深一呼吸,“今日读了什么书?”
  她脸上一红,没有回答。他好奇起来,拿过她手上的简册,却是那卷旧得快要脱落的《毛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轻轻念了出来。
  屋外寒鸦惊飞,屋内回忆落了一地。她屏住了声息,好像能听见那回忆在风中翩翩飞舞的声音。他将书册搁在一边,轻轻地讨好一般去吻她微闭的眼,声息都倾吐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你等了那么久,偏只等来我这个狂妄少年,你恼我不恼?”
  她低着头道:“自然恼,恼极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该怎样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声所浸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爱怜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几乎要炸开了——
  “阿暖。”他低声,在这旖旎的时分,语意竟转严肃。
  “嗯?”
  “我们明日便启程去云州。”他抱紧了她,闭着眼,将自己的计划用最简洁的方式说出,“彦休那边已给我递来消息,他会当先到路上接我们。”
  薄暖心头一凛,忽然道:“你当初调他去云州——”
  “就是为了今日。”顾渊叹了口气,“天下已经乱了,阿暖。孙小言说,薄昳现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与阿泽同阶而立,百官朝拜,同称万岁——你阿兄,他大约要疯魔了。”
  薄暖呆了。
  顾渊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错认的痛苦,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间迸出最恶毒的诅咒。长安的那个人,为了走到今日,杀害了多少无辜人命?
  “薄三是个真正懂礼法、懂治国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那样重用他。”顾渊慢慢地道,“听闻他还要进行改制,将我当年没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声,“这样的局面还能致太平?”
  顾渊以手为梳,轻柔地一下下理顺她的长发,“薄三毕竟也是孝怀皇帝的骨血……是我的亲兄弟。”顿了顿,又道,“可是,他大约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国祚的。”
  薄暖惊声道:“什么意思?他——”
  “我想,他不仅是要篡位,”顾渊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他还要改朝换代。”
  “这——这真是——骇人听闻——”
  “阿暖,”顾渊说,“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无以为继。”
  “子临。”薄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们去云州吧,你将仲隐调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今日?便如你说的,我们收拢叛军打过去,谁能解救天下人,谁就是王者!”
  顾渊微震,无言地与她对视。“可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了。”
  她的目光如烛火,微微飘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给残忍地说出了口,却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缩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轻声说,伸手抚摩他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顾渊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顾渊的目光凝注在她纤长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厌其烦地数着,“这段日子……我只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薄暖忍不住道,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轻声道:“我再也不想做那个皇帝了。”
  他鲜少这样温和地说话,声音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一触即碎的泡沫。她凝视着他灯火下的侧脸,目光里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说,“天命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那——长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团乱麻,“我们总是逃不开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啊,”他微微一笑,侧首看她,“我们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这个江山谁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说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坚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时,那举世无援的孤独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怀抱蹭了蹭,眼角酸涩得几欲落泪。
  他拥她入怀。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觉。”他安静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顾泽下诏,靖历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为天子。安靖公薄昳临朝居摄,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让再三,终南面背斧扆而受禅。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玺黻,顺符命,去靖号,定国名为宸。
  公卿百官,无不称庆;宫掖内外,皆作新声。
  没有流血的战争,没有震悚的政变,绵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这样在一道轻飘飘的诏书中、在三场虚情假意的推辞中、在群臣的功德赞颂声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驰满了发往各地的驿马——改朝换代,受禅立宸,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丧乱无常,谁还顾得上长安龙庭里坐着的人姓顾姓薄?
  一个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离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尘埃,官差纵马从他身边驰过,惊起一片飞尘,而后,将一纸帛书钉在了古老的城墙上。
  大宸开国,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书,许久,许久,终于,转过了身,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许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烂不堪,但他的妻子却还穿着干净的衣衫,长发盘作一丝不苟的高髻。他看见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已经备好了两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与她一同面朝长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额,俯身长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礼。
  “陛下,”他将头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负所托。”
  那样一个承诺,好像是用生命在担保的。大礼行毕,他便仿佛虚脱了。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轻声问。
  他喉头一动,声音沙哑得可怕。
  “云州。”
  作者有话要说:呼,今天考完一门,爬上来喘口气……明天、后天、周五,还有三场考试…………求安慰………………
  ☆、第112章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个世代,天下却平静得异常。
  妻离子散的依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号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难终究没有因朝代的更换而完结。
  当这个消息传到睢阳北城的那间小小青庐,来寻找顾渊和薄暖的,已经不是陈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亲信的,黄济。
  “菑阳侯好大的排场。”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庄地走出。一个人,一身华贵翟衣,秋日的太阳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万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阳侯的黄济确乎是前呼后拥而来,闻言眯眸轻笑:“皇太后说哪里话,微臣弄这些排场,不过是为了接皇太后风风光光地回宫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们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阳侯仔细着说话。”
  黄济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宫领封呢。”
  “领封?”薄暖凝声,“本宫是前朝旧人,难道还有什么封赏可领?”
  黄济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长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几乎立刻要抗声大笑出来。
  黄济观察着她的表情里的每一丝变化,绝不敢松懈。谁料薄暖突然一挥袖,“拿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黄济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无数的羽林卫!
  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忍不住道:“封蠡!你们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黄济即刻声辩,“你们才是叛臣!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保护太后!”
  黄济带来的人马立刻与羽林卫厮杀成一团,黄济瑟瑟缩缩地四处张望着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径自往回走,三两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顶,振臂大呼:“将士们!本宫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们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黄济听得一惊,只是一刻极短暂的静寂——
  身边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啸:
  “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阳,劫杀使者菑阳侯黄济,奉薄皇太后号令,遥尊少帝顾泽。
  凛冽的刀锋沥风披雨向他袭来的一刻,黄济本能地闭上了眼。
  一生在庙堂功名上辗转,得罪了所有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获得这样的下场,他并不惊讶,只是死亡当真欺近的瞬间,他仍旧会恐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已抖如筛糠。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嘲讽的笑声很轻,却如惊雷炸落黄济耳畔,逼得他骤然睁开了眼——
  一个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战阵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穷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脸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黄济分明感觉到那两道冷厉决断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会有的目光。
  黄济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动,低喃出声:
  “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这一声抱歉,落在万古山河之前,是那样地轻飘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