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从故乡来》:水落石出
作者: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2-08-29 13:53      字数:20826
  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柳伯奇率先掠到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地有些赞赏神色。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见到奇人异事的机会,比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奇地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只埋河大妖。不承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做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上屋顶,结果却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想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衣领,将她扯回廊道,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裴钱在坠落过程中,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雪白。回过神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吗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走路本就慢,总会拖慢师父,本来就是个拖油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不由得号啕大哭。号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号得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了屋外。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裴钱,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在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停下哀号,飞快起身,噔噔噔跑上绣楼台阶,冲入门未闩的闺阁内,转身关紧门,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神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藏书楼上。
  独孤公子笑道:“那只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关门打狗了。”
  蒙珑问道:“当真困得住整座狮子园?”
  独孤公子解释道:“未必经得起那只妖物几次冲撞,可是只要他以真身现世,就是那女冠出刀斩杀的时候。”
  蒙珑又问:“可如果妖物打定主意躲着不出来呢?”
  独孤公子指了指狮子园边缘地带的灵气异象,凡夫俗子身在狮子园内,未必看得出什么,但落在行家眼中,就可见一条如溪涧流淌、环山而转的金光。独孤公子道:“这一手不知名的符箓结阵,灵气化液,妙处不止‘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牵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脉,加上如今土地已经脱困,搜寻妖物藏匿之处,就更加简单了。再者,既然这位年轻仙师能够画出这么大的一套符阵,接下来在狮子园内,不断圈圈画画,将一些藏风聚水的中枢地点都给画上符,妖物就算不被活活闷死,也会被恶心死,如人置身沸水中,很不好受。”
  蒙珑不以为然道:“画了那么多张符箓,才折腾出这些动静,算不得厉害。公子的师父,随手一张符箓就可以气降紫烟,缠绕一座有数十万百姓的城池,不然就是手抓黑云化螣蛇,直接将一只金丹境大妖镇压打杀……”
  独孤公子无奈道:“我在说那个年轻人的好,你在说我师父的厉害,两者又不相干。你啊,别总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
  蒙珑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能跟公子比较。若那姓陈的年轻人是个女子,就算是一位剑仙,公子看奴婢会不会嫉妒?”
  独孤公子笑问道:“那如果既是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仙,又长得比你好看呢?”
  蒙珑趴在栏杆上:“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要杀人了。”
  独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鸡肠,欲多心窄,要引以为戒啊。”
  蒙珑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们剑修,本就是走了条最险峻的羊肠小道,飞剑能过就行了。”
  独孤公子摇头道:“那是你走得还不够高不够远,但是无所谓,你天资足够好,在剑道一途慢慢攀爬就行。便是我爹娘也都很器重你,觉得你是极好的先天剑胚,不然也不会将那尊夜游神赏赐给你。”
  蒙珑突然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便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
  独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吧,我便与你说一桩趣事。我爹娘当年曾经陪着那人一起赶赴风雷园,拜访李抟景,得以旁观第三场元婴境剑修间的厮杀。当然,是我们这边输了。只是那李抟景事后煮茶待客时,说了句很怪的话。这位宝瓶洲第一元婴,笑言练气士哪来的狗脸俯瞰人间,瞧不起山下人,不过是凑巧走了条阳关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规矩,跟‘养炼灵气’无关,而是天底下谁种庄稼的本事最大,谁就最‘合道’,或是谁缝补鞋子最厉害,谁就‘得天独厚’,那么你看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会是什么光景。”
  蒙珑轻声道:“风雷园李抟景,真是个喜欢说怪话、做怪事的怪人。”
  独孤公子嗯了一声:“李抟景是当世真人。不过他死后,风雷园哪怕有黄河与刘灞桥,仍是压不住正阳山的剑气冲天。”
  蒙珑突然想起一事:“那刘灞桥和苏稼,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像话本小说写得那般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独孤公子想了想:“即便这两人的爱情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圆的话本小说,可如今估计咱们才将书翻到一半吧。”
  蒙珑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说家云集于那处白纸福地,书上如何写,福地芸芸众生便如何做吗?主母还说诸子百家中的这一家圣贤,可厉害了:修为高的,可以写一国事态;修为差些的,就写一州一地;修为最低的小说家子弟,刚刚入门,则只能写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后小说家们笔下人物越写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图就越来越大。”
  独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蒙珑问道:“公子,哪天咱们都成了地仙,就去看看真假?”
  独孤公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好啊。”
  柳清山书斋内,黑袍少年神色惶惶。
  那个该死的背剑年轻人,怎么会精通符箓之法,并且身上还带着那么多张品相不俗的符箓?!
  这是要铁了心跟他不死不休?难道就不怕到最后,双方鱼死网破,谁都讨不了半点好?你这姓陈的外姓人到底图什么!桌上这块巡狩之宝,是那扶龙的老变态拿了才有用!这么多张符箓砸下去,真当自己是那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子弟?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斋里团团转。
  疯子,都是疯子。
  一个什么獍神、狗屁甲作的师刀房婆娘也就罢了,又冒出个施恩不图报的正人君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懂得联手做局坑害他,一个在外边绕墙鬼画符,一个在园子里边转移他的注意力,扰乱他的视线。
  难道自己这次顺着大势图谋狮子园,竟会功亏一篑?一想到那鹰钩鼻老变态,以及那个大权在握的唐氏老人,他便有些发虚。
  他差点就要心念一动,让真身现世,不管不顾撞烂那墙壁。只要离开了狮子园,到时候就是天高任鸟飞了。自己天赋异禀的遁地术,加之园外又是四面环山的绝佳地带,除非是元婴境地仙亲自前来搜捕,且有惊天动地的实力,能够将四面青山随意劈开,不然他谁都不怕。
  只是他很快就默默告诫自己,要临危不乱,狮子园暂时成为一座牢笼,已成定局,不能急,绝对不能忙中出错。
  他展颜一笑,想出一个点子:“那就让青老爷先试探一下你们这些货色的虚实。”
  狮子园最外边的墙头上,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让石柔去跟柳氏讨要青鸾国官家银锭。银书一样可以画符,只是银书材质远远不如金锭研磨制成的金书。不过有弊有利,坏处是效果不佳,符箓威力下降,好处是自己画符轻松,不用那么劳心耗神。说实话,这是笔赔本买卖,除了积攒许久的黄纸符箓一扫而空之外,还有些法袍金醴中尚未来得及淬炼的灵气,也差不多被他挥霍大半。只是这些内幕,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量往好处想吧。例如若是真给他做成了符满狮子园这么件盛举,也是值得以后跟张山峰和徐远霞好好说道说道的……下酒菜。
  正当陈平安下定决心之时,他眯眼望去,只见占地广袤的狮子园中,几乎同时出现了近百个黑袍少年,少年或是在廊道、道路上撒腿狂奔,或是跃上屋脊,蜻蜓点水般飞掠,纷纷向狮子园外逃逸而去。
  极有可能,其中某个俊美少年,就是那妖物的真身。一旦被他逃出狮子园,下一次潜返,陈平安就真拿他毫无办法了。
  陈平安知道自己所画符箓的斤两,勉强能算气盛,但是不够绵长,灵气消散速度极快,这就是武夫画符最致命的缺陷。
  陈平安果断说道:“我留在这里,你去守住右手边的墙头,狐妖幻象,打碎不难,若是发现了真身,只需拖延片刻就行。我借给你的那根缚妖索……”
  石柔以为陈平安是要取回法宝傍身,便神色自若地将那根金色绳索递过去。陈平安气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赶紧去那边守着!”
  石柔微微讶异,手持这根品相极高的缚妖索,一掠而去。
  陈平安轻拍养剑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着出来,你们可是我的杀手锏,确定了妖物真身从哪个方向突破,你们再出来不迟。”
  藏书楼那边,婢女蒙珑跃跃欲试,眼神炙热:“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让奴婢出手吧!在这狮子园待着,闷死人了。”
  独孤公子提醒道:“现在青鸾国有很多人盯着狮子园,所以你不许使用本命飞剑。怀璧其罪,我可不想惹来一堆麻烦事。再就是,别在狮子园踩坏太多建筑。”
  蒙珑有些失望,不过总比杵在原地当木头人好些。她脚尖点地,飘向栏杆站定,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掐诀,一手向前一伸,一双灵秀眼眸中,金光点点,最后轻喝道:“出来!”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灵,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躯上缠绕着五条灵气汇聚的彩带,头戴冠冕,一条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气横生,另外一条手臂的金甲上篆刻有各种鬼魅面孔的狰狞图案。只是神灵始终闭眼。
  似乎得到了蒙珑的命令,这尊罕见夜游神虽然双眼紧闭,但每次向前行走,依旧可以刻意绕开狮子园中的各个建筑,只是行走之间,大地震动。
  夜游神一脚就将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条由仙师淬炼的彩带,如五条蛟龙离开龙潭,长不过两丈,但是游弋迅猛,轻松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躯。
  夜游神一臂横扫,一巴掌拍烂了一个在屋顶上空飞掠的妖物幻象。
  蒙珑换了姿势,坐在栏杆上,不屑道:“这么不堪一击?”
  独孤公子解释道:“那妖物将一点神意灵光分散,能够有此矫健身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亲眼见过了夜游神碾压狐妖的画面,胜负悬殊,危险应该不大,在狮子园别的地方登高望远的师徒二人,以及道侣修士,这才有意无意,刚好比藏书楼这边慢了一拍,开始各展神通,斩妖除魔。
  老人肩头那只火红小狸,跃向空中,身躯一颤,蓦然变大无数倍,当它落在一处屋脊上时,已是体形巨大如牛的一头火狸,浑身火焰飘荡。而高大少年一挥手臂,碧绿如竹叶盘踞于手臂的那条蛇,亦是一扑而去,变成了一条长达两丈的巨蛇。火狸和巨蛇各自扑杀那些向狮子园外疯狂逃窜的黑袍少年。
  那对道侣修士,两人结伴而行,拣选了花园附近一处,一人驾驭背后长剑出鞘,如剑师驭剑杀敌;一人双手掐诀,脚踩罡步,张嘴一吐,一口浓郁灵气激荡而出,散入花园,如雾气笼罩住那些花草树木。转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掠起一道道手臂等高的各色精魅虚影,追上黑袍少年后,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陈平安、石柔、藏书楼独孤公子二人各据一方,师徒和道侣四人则守在狮子园西方。
  陈平安站在墙头出拳,石柔则以金色龙须缚妖索抵挡。
  只是妖物幻象实在太多,仍是有四十余个黑袍少年,不断撞向狮子园那堵有金色符箓蛟龙游弋的外墙墙壁。
  藏书楼中那位独孤公子不许蒙珑使用本命飞剑,他自己又袖手旁观,所以漏网之鱼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游神实在太有威慑力,许多原本奔向藏书楼那边高墙的妖物幻象,临时更换了逃跑路线,所以藏书楼这个方向,反而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少的。
  西边虽然“人多势众”,有四个修士坐镇,却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多的险峻地带。
  而石柔这边,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她终究不是那种擅长厮杀的鬼物,而崔东山赠予的压箱底,她哪敢现在使用,所以将近十个黑袍少年撞在了墙壁上,然后被外墙那条金光长河消融,一些侥幸挣脱开的幻象,继续再撞,视死如归。所幸石柔应对得没有太大纰漏。
  陈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却阻挡得最为游刃有余。他以六步走桩在墙头上辗转来回,两袖翻转,拳罡浩荡。
  只是那条以雪白墙壁作为河流的金色蛟龙,金光已经黯淡了几分,以至于四周墙壁被撞出无数“小门”似的窟窿。
  陈平安画符之后,再次应付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黑袍少年,似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正要停步换气,就在这时,柳氏祠堂那边如有鳌鱼翻背,然后四面八方皆地震,轰隆隆作响,动静以西边最为激烈。
  蒙珑猛然起身,双手掐诀,闭上眼睛,以秘术神魂出窍,依附在那尊夜游神身上。金甲神人睁开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脚下则出现一个大坑。高三丈的夜游神,往西边飞掠而去。
  夜游神双脚踩在西边高墙花园中,地面深陷,他蹲下身,抡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飞溅,硬生生打断了狮子园地底下的一条小山根。
  独孤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手。
  只见藏书楼附近有一个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飘荡而出,是几乎与藏书楼等高的妖物,往那边墙壁一冲而去。
  那条绕墙一圈的金色蛟龙,就像是这个妖物的绊脚绳索,所以现出真身的妖物咆哮着继续大步向前时,别处符箓金光都被拖曳向他这个方向。
  妖物已经撞开墙壁,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粘住。
  他高高抬起一脚,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
  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砰然绷断,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曳地晃荡。妖物如同一条大鱼,虽未脱钩,但因气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
  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心道:“不对劲,再等等。”
  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如白虹挂空,一刀劈去,脚下凉亭轰然倒塌。
  终于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斩成两半。
  柳伯奇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见柳伯奇后背处飘荡出一个持刀之人,与常人等高的身材,身躯如那水银雷浆,手持的竟是一把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
  持刀之人一闪而逝。下一刻,她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处,站定不动。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头望去,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
  柳伯奇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走向那个持刀神人,两人重新重叠,变成柳伯奇一人而已。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静止悬停空中,柳伯奇走到刀尖处,笑道:“抓到你了。”
  她没有立即将这只化宝妖收入囊中,而是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陈平安,问道:“怎么说?你们人多,要不要争上一争?”
  陈平安笑道:“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柳伯奇“善解人意”道:“能够抓住这家伙,我不否认,其实你出力不小,但是我可没有和人分宝的习惯,所以为防你心里不痛快,不如我们双方打一架,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我可以答应不杀人,事后你心服口服了,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陈平安沿着墙头走向柳伯奇。
  绣楼处,朱敛一掠而出,站在临近柳伯奇的一处屋顶翘檐处,和柳伯奇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时一模一样。
  石柔走出数步,悬空而停,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她才尾随其后。
  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
  柳伯奇也来到墙头,向陈平安走去。
  柳伯奇将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柳伯奇眼神古怪,问道:“就凭你一人?”
  陈平安将手伸到背后,继续前行,手已经握住了那把剑仙的剑柄。
  一个师刀房女冠,一个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
  柳伯奇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看到那边有一个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奇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其中就有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柳清山。
  柳伯奇收刀入鞘:“化宝妖,我七你三。”
  见陈平安疑惑不解,她有些恼火:“怎么,不肯要?!”
  陈平安想起柳伯奇方才的视线,灵机一动,松开剑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养剑葫,微笑道:“五五分账,我就答应。”
  柳伯奇眯起眼:“不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
  石柔叹息一声,一脸遗憾,像是在劝说陈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和柳伯奇厮杀起来,柔声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要个好名声也不错,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事情了结。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看那佛道之辩,又要拜访故人,名声口碑,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陈平安一手负后,对石柔跷起大拇指。
  柳伯奇瞥了眼石柔:“你一个鬼物娘们,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不嫌恶心吗?”
  石柔微笑不语。
  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柳伯奇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拈葫芦,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压低嗓音,对陈平安愤愤道:“回头分赃。”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对柳伯奇和陈平安两人,更是感恩戴德。
  柳清山红着眼睛,单独找了个机会率先向柳伯奇作揖,然后是向陈平安他们。
  柳伯奇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晚上,狮子园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柳伯奇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偶尔夹几筷子吃食,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浪费光阴,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为何和柳伯奇并肩而立,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陈平安婉拒无果,只得和他们一起散步。
  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视而不见。
  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允许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般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刘先生在远处就停了步,只有老先生伏昇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时,听别人说的。”
  就连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也被陈平安一字不漏地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那片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孤零零的。反正她觉得那片竹简,比不上师父其他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我师父珍藏的这些宝贝,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没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估计老先生你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伏昇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伏昇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很多啊。”
  裴钱本想说几句自己志向远大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了没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远处刘先生习惯性皱眉,伏昇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便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和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了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论定:“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刘先生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伏昇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伏昇答道:“单凭你师父这几句话,看不出学问大不大,但是至少……说得很对,嗯,就是无错。听着简单,其实颇为不易,践行此理,更难。”
  裴钱一挑眉头,气呼呼拦着伏昇继续翻看竹简。她双臂环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简。”
  伏昇笑道:“哟,小丫儿还挺记仇。”
  裴钱点头道:“尊老爱幼,老先生你岁数大,我年纪小,咱俩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个小姑娘倚老卖老啊。”
  伏昇只得说:“你师父教得对,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保住你的性灵之气。你师父很厉害啊。”
  裴钱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摇头晃脑道:“老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简?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们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来,便是刘先生都有了些笑意。
  至圣先师曾经编撰一书,其宗旨立意,不过是“思无邪”三字而已。以至于后世一位大圣人,为了维护至圣先师的道德无瑕,又不好擅自删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训诂得很是辛苦。这让伏先生很是笑话了一番。这个中年儒士刘先生深以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将相,整个天下,都有这个问题。
  不过刘先生觉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奇怪,竟然又笑了。在狮子园待了这么久,他可从未笑过。
  翻遍了竹简,伏昇站起身,看着那个还在给竹简辛勤翻个儿的黑炭小丫头,想要搭把手,裴钱赶紧摆手,用手臂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帮忙,不然给师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不可。”
  伏昇笑着告辞离去,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裴钱不用起身作揖行礼,算是爱幼了。
  两位夫子并肩行走在林荫小道。
  刘先生欲言又止。
  伏昇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个年轻人,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刘先生神色复杂。
  伏昇感慨道:“我们就别管了。”
  刘先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先生何时收取柳清山为弟子?我觉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经过关了。”
  伏昇摇头道:“还早呢,在书斋读万卷书,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还需要柳清山行万里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刘先生问道:“先生是准备带着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再将那些当年先生一力救下的圣贤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着这个孩子游历,那太显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这位曾经被誉为“为天下儒家续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虽说老秀才和我们文脉不同,可不得不承认,他挑选弟子的眼光,从崔瀺,到左右,再到齐静春……是越来越往上走的。”
  刘先生摇头道:“那个年轻人,至少暂时还当不起伏先生这份赞誉。”
  柳清山带着陈平安和柳伯奇去了他的书斋。
  柳伯奇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木盒,里边装着一个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宝,落在不对路、眼界又不高的练气士手中,就是个小金块而已,撑死了卖出几枚小暑钱。而她当然就属于那不对路的修士。
  柳伯奇有了些想法。
  之后独孤公子和婢女蒙珑,率先离开狮子园,带着那两件俗世古董而已。
  与他们继续同行的那对师徒修士,得了也不知道柳氏从哪里拿出来的一堆神仙钱,满载而归。
  再之后,就是那对道侣修士也离去了,同样收获颇丰,兜里装着的可是小暑钱,远远超出预期,雀跃不已。
  陈平安原本早就想走,只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故又多留了三天,趁机把狮子园逛了个遍。
  柳清山其实偶尔眉宇间有些忧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知道是因为那栋绣楼的家务事,只是这些,他不会掺和。
  这几天里,柳伯奇去小院找了陈平安两次。一次是告诉陈平安,她将那个柳树娘娘打了个半死,最近百年柳树娘娘应该会很老实。一次是跟陈平安分赃。
  化宝妖总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为二,事实上,天地间任何一只地仙化宝妖,只要能够饲养,调教得当,便大道可期。当然嫌他耗费神仙钱和机缘,杀了夺宝,也是一笔巨大财富。所以柳伯奇折算成一笔谷雨钱,当作陈平安赢得的报酬。
  柳伯奇走后,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二人,一起对着桌上的“小山堆”,裴钱笑得灿烂,陈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
  裴钱一头雾水:“啥?”
  陈平安弯腰趴在桌上,没有给出答案,看着那座谷雨钱堆成的小山。
  裴钱双臂环胸,挺直腰杆,不去想那句话,开心地问道:“师父,我这次不是赔钱货了吧?”
  陈平安坐起身,笑着伸出双手,将裴钱的脸颊搓圆弄扁。
  朱敛坐在门口翻书,看得聚精会神,看到精彩处,根本不舍得翻页。
  有些怀念那位荀老前辈啊。
  石柔瞥了眼朱敛那本书,差点没气死。
  在狮子园的最后一天,陈平安一行就要动身去往京城之际,天刚蒙蒙亮时分,柳伯奇独自一人前来,将那块从木盒里拿出的巡狩之宝交给陈平安,面无表情道:“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应的事情,归你了。你拿来炼化本命物,会极其出众。因为这个小金块当中,除了残留着一个世俗王朝的文运,在狮子园搁放数百年后,也蕴含着柳氏文运。我拿它无用,可你陈平安一旦炼化成功,对你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就是奇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经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样可以将其炼化消融,甚至可以帮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个品秩,以后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陈平安拿着那枚小巧巡狩之宝,端详一番,然后递还给柳伯奇,小声道:“帮我偷偷放回柳清山书斋,记得别放在太显眼的地方。”
  柳伯奇皱眉道:“不要?你认为我是在骗你,觉得这枚巡狩之宝名不副实?”
  陈平安懒得跟她解释。
  喊上已经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钱,陈平安离开院子,沿着狮子园外那条静谧小路缓缓而行。
  一直留在院子里的柳伯奇突然笑了笑。
  如果陈平安胆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杀人了。
  那么陈平安到底为何会拒绝这份天经地义的馈赠?是察觉到她的动机,不敢收,还是当真只是不愿收下?柳伯奇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宝留下了,那么陈平安的想法,就与她无关了。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桩的陈平安身边,好奇地问道:“师父,为啥不要那块金子呢,瞧着很讨喜唉。而且那个女冠还说了那么多好处。”
  陈平安一边出拳走桩,一边微笑道:“柳氏文运跟它挂了钩,我们拿走,柳清山怎么办?他可是送了你一本书的。”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瘸子叔叔本来就已经那么可怜了,还是让他留着吧。”
  然后裴钱跟着陈平安一起走桩。
  裴钱冷不丁笑道:“师父,这是不是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陈平安出拳不停,缓缓而行,摇头道:“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从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等到朱敛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头,然后手掌虚握成拳头,跑到朱敛那边,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着啥?”
  朱敛黑着脸:“滚蛋!”
  裴钱将手伸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呗。猜中了我就送给你哦。”
  石柔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本来还偷着乐和来着,结果看到裴钱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说话,立即一栗暴敲下去。
  出了狮子园小路,路过小湖那片翠绿芦苇荡,再一个拐弯,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鸾国京城的官道,结果还没绕出芦苇荡小路,就看到有人风尘仆仆,乘坐牛车,刚刚从官路那边进入小路。道路狭窄,路面颠簸,车子一个蹦跳,坐在后边的青衫男子虽然没被甩出去,但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散架,而驾车之人,是个书童模样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爷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岁数和性情,加上驾驭牛车的手法生疏,牛儿四腿撒欢儿就蹿入了这条小路,结果怎么都没想到,从这条小路尽头唯有狮子园的芦苇荡畔,会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还是个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这要是撞上了,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少年书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着急,一个手忙脚乱,一个大声提醒,于是裴钱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牛车。只见摇来晃去的老牛拖曳着两个大傻瓜,一溜烟儿冲到芦苇荡湖泊里去了。
  其实裴钱早就躲过了,她站在了一大丛芦苇荡当中,哪怕牛车直直前行,都没有问题,肯定撞不着她。
  咋的,一大早还有人凫水洗澡啊?难道他们是一伙神仙人物,那牛儿可以拖车踩水行走,特别仙气?之前她不就骑了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嘛,确实神奇,上山下水,稳稳当当。
  可是眼前这一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乱叫着,然后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没影了。
  裴钱挪动脚步,顺着芦苇荡中被牛车碾压出的那条小路望去,整辆牛车早已直接冲到水里去了。
  裴钱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听说山上神仙只要携带避水珠,探渊涉水捉蛟抓龙,如履平地。
  朱敛和石柔飞掠而去救人救牛。
  陈平安扯住裴钱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钱踮起脚,大声求饶,解释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车自个儿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汉子似的,扭来摆去,把自己绕沟里去了啊。哎哟,疼疼疼……师父,我真的已经让出道路了……而且牛车骡车,师父你也见过,不都是慢腾腾的吗,这辆牛车老霸气了,恨不得飞起来……”
  陈平安松开手,让裴钱立定站好,裴钱龇牙咧嘴,伸手轻轻揉着耳朵,真疼!果然,朱敛是个乌鸦嘴,说什么要自己别得意忘形。
  朱敛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将主仆二人、牛和车一同搬上了岸。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少年书童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车碾压倒地的芦苇上号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躯,刚好一尾巴甩在少年书童脑袋上,这下少年书童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对石柔作揖致谢。
  陈平安走过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难当,连忙再次作揖赔罪。
  最后这个男子擦过脸上水渍,眼前一亮,向陈平安问道:“可是和女冠仙师联手救下我们狮子园的陈公子?”
  陈平安点头后,试探性问道:“是柳县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风,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长子柳清风,如今担任一县父母官,不好说飞黄腾达,却也算是仕途顺利的读书人。只是作为仕途平步青云、士林声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儿子,柳清风就显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这个岁数,都快要担任青鸾国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一国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长子柳清风,也难怪让人有虎父犬子之叹。
  须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获得朝廷头等美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文”之后的什么字眼,是“正”,还是“忠”,或是略逊一筹的“恭”“成”,都有可能。这两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定夺。之前朝堂上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后,人们就大大降低了预期,莫说青鸾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正”了,就连“文忠”,人们都觉得有些悬了。
  陈平安喊了一声裴钱。一直像是被贴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钱如获大赦,一路跑到陈平安身边,向柳清风和少年书童作揖致歉,大声讲述自己的诸多过失。其实心里边,裴钱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还有些埋怨这个柳清风太不济事,只是师父生气了,她有什么办法?莫说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银子赔偿,从多宝盒里头往外搬东西,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风连忙为裴钱说话,裴钱这才好受些,觉得这个当了个县太爷的读书人,挺上道。
  之后当然是挽留陈平安一同返回狮子园,只是当陈平安说要去京城,看能否赶上佛道之辩的尾巴时,柳清风就不好意思再劝了。
  陈平安先帮着柳清风修好牛车,然后双方道别,各自继续赶路。
  岔入官道后,朱敛笑道:“我觉得狮子园这个老侍郎长子柳清风,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块当官的材料。”
  陈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书生气更重,才气更大,满腹韬略,为人更属正人君子,兄长柳清风似乎没那么锋芒毕露,几无棱角。
  但是陈平安觉得兄弟二人,都是这个世道需要的读书人,仅此而已,至于未来成就谁高谁低,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狮子园一家人?
  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随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须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之行,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没有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柳清风一路上被书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还嘴,更不会拿身份去压书童。两人浑身湿漉漉的,乘坐牛车到了狮子园附近,过了石崖和老树,当书童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狮子园轮廓时,立即没了半点怨气。他从小就是在这长大的,对青梅竹马的赵芽,那是相当喜欢的……
  清字辈,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从大到小,刚好是“风雅山青郁”。
  换上一身洁净衣衫,柳清风直奔弟弟书斋,书童说老爷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见着柳清风后,如释重负,这份心神放松,不比亲眼见到妖物被擒拿少。
  且不说陈平安、柳伯奇这些外乡仙师,甚至狮子园内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无法想象,狮子园真正意义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风,而非身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当初偷窥过三人喝酒,只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没能嚼出那场酒局的滋味来。父子三人各自心态上的转变,循序渐进,水到渠成,并非柳清风刻意为之。极其务实、推崇事功的长子柳清风,很早就已担任类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游历和科举二事,都待在狮子园潜心学问,柳清风则不然,柳敬亭在京城为官期间,他这个长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远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务,更加熟稔青鸾国庙堂的风云变幻。
  柳清风笑道:“父亲寄到县衙的书信,我已经仔细看过。”
  柳清山发现兄长笑着望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风蓦然大笑起来。
  柳清山脸色微红:“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树娘娘一事,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早早和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说不定不用像如今这么关系僵硬。”
  柳清风安慰道:“父亲,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罢,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们一方三言两语,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变这场狮子园变故的。所幸柳树娘娘与我们狮子园柳氏荣辱与共,此次祸事,也算是对她的警诫,因祸得福。这都要归功于那位侠义心肠的陈公子,以及清山熟识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么来着?”
  柳清山恼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没完?!”
  柳清风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可是真心喜欢人家?”
  柳清山有些难为情,左右张望。
  柳敬亭犹豫了一下,无奈道:“那位女冠终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说狮子园一事,我们如何感激都不为过,可是涉及你弟弟这终身大事,唉,一团乱麻。”
  作为青鸾国礼部老侍郎,和一国辖境的仙家或是过路仙师,并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历来强势,所以他这个侍郎,面对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较硬。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清风眼神示意父亲他心里有数,对柳清山说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欢便是真心喜欢,姿容、身世、品行,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细考虑,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这个兄长不来谈这些,更不会对你们二人指手画脚。那我们就来假设那个名叫柳伯奇的别洲女冠仙师,接下来有可能嫁入我们狮子园,成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两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个修道之人,所以我们不苛求她与柴米油盐打交道,只是她愿不愿意在狮子园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礼对待你,还是相处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师,事事凌驾于你之上,甚至会插手狮子园家务?
  “第二,清山,她有没有透露过一些言语,暗示你随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弃了所有圣贤书,离开狮子园,出世登山?
  “世间男女情爱,一开始多是教人觉得处处美好,事事动人,就像这座狮子园,建造在青山绿水间,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个土地柳树娘娘,可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树娘娘实在无法挪窝,恐怕她早就撇下狮子园,远远避难去了。柳氏七代人结下的善缘和香火情,到头来在祠堂,当着那么多祖宗牌位,柳树娘娘的那些言语,不一样伤人至极?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与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两种世道,书香门第和修道之人,又是两种世态人情,入乡随俗,成亲之后,是她柳伯奇迁就你,还是你柳清山顺从她?可曾想过,想过了,又可曾想清楚?
  “对,柳伯奇是对狮子园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们柳氏于大厦将倾之际,事后更是一掷千金,先替我们柳氏支付了那么多神仙钱。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点,柳伯奇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愿偿还,从父亲,到我这个兄长,再到整个狮子园,并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担,狮子园柳氏一代人无法偿还恩德,那就两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奇愿意等,我们就愿意一直还下去。”
  柳清风感慨道:“别怪我如此市侩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我们今日多想一些,来年少愁许多。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希望清山你,过得好。与此同时,我当然有私心,狮子园柳氏家学和门风,我这个当兄长的,自认没有本事扛起来,仍是需要你来继承。”
  柳清山起身,由于腿瘸,肩头歪斜了一下,但他神色洒脱,作揖道:“我这就去问清楚。”
  柳清风眼神复杂,一闪而逝,轻声道:“世间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够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证。”
  柳清山只当是兄长在宽慰自己,笑着离去。
  柳敬亭却是公门修行出来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这个长子的心性,沉稳异常,心境豁达,远超凡人,于是这位柳老侍郎脸色微变。
  柳清风在柳清山离开书斋后关上了门。
  柳清风神色疲惫,笑道:“来的路上,刚好遇见了那个陈平安。”
  柳敬亭压下心头那股惊颤,笑道:“觉得如何?”
  柳清风点头道:“极其少见的山上人,更像是个世族豪阀里走出的正经读书人。”
  柳敬亭笑道:“确实如此。”
  柳清风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长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清山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说实话,不觉得你对,但也不觉得你错。”
  柳清风神色黯然。
  柳敬亭说道:“去看看清青,她亲近清山,却敬畏你,所以有些话,还是你来说最管用。”
  柳清风点点头:“我坐一会儿,等下先去拜见了两位先生,就去绣楼那边。”
  柳敬亭叹了口气:“理当如此。”
  老侍郎率先离开书斋。
  柳清风独自坐在椅子上,转头望向那副对联:
  诗词万马兵,笔下千军阵;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这其实不是这座书斋的主人柳清山写的,而是柳清风他这个兄长,在当年弟弟加冠之礼时亲笔撰写,赠予柳清山的礼物。
  柳清风神色萧索,走出书斋,去拜见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刘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边,只有后者在,柳清风向后者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疑惑后,才告辞离开,去绣楼找妹妹柳清青。
  柳清风离开后,老夫子伏昇凭空出现。
  刘先生问道:“先生,柳清风这样做,将柳清山拖入青鸾国三教之争的旋涡当中,是对还是错?”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说了吗,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今日对错,未必就是以后对错,还是要看人的。再说这是柳氏家事,刚好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柳清风到底读进去多少圣贤书。读书人气节一事,本就唯有苦难砥砺方可成。”
  刘先生无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说法论儒家门生的所作所为,不合礼啊。只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庙,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视野所及,很远,不涉及柳清风脚下大道偏差,他都不会插手。若是柳清风这次在祠堂,没有挺身而出,反驳那个柳树娘娘,那么柳清风这辈子就只会知道,家塾中的两位教书匠,在狮子园待了这么多年,然后有一天返乡离去,就此杳无音信。
  其实世间种种机缘,皆是如此,可能会有大小之分,又如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脚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点,又各有不同,可其实性质相同,还是要看被考验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欢这套,相较于先生伏昇的顺势而观,要更加坎坷和复杂,荣辱起伏,生离死别,父子、夫妻之情,诸多牵挂,诸多诱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验一番,甚至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经过,耗时极其漫长,甚至涉及投胎转世,以及福地历练。惊心动魄,且蔚为大观。
  伏昇突然说道:“其实柳清风,适合做你的嫡传弟子。”
  刘先生摇头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错,而且志向远大,同时又做得了烦琐事,只可惜并不适合继承我这一小脉学问。”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语,没有说破。
  先生传道弟子,当真就只有弟子竖耳聆听夫子教诲那么简单?弟子难道当真无法为先生之学问查漏补缺?
  只是这些,不可由外人来说,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圣先师曾有忧虑,儒家圣贤的学问越高,地位越高,神位就会不断远离人间,那么人间怎么办?
  礼圣,亚圣,还有他伏昇,或者说伏胜,以及那两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复。只是至圣先师仍是眉头不展。
  后来便有了那个陋巷老秀才的横空出世。
  那个时代,熠熠生辉。
  两次三教之争,佛道两教的那两拨惊才绝艳的佛子道种,毅然转投儒家门户,可不止一两位啊。
  曾有一个参与了争辩的白玉京年轻仙人,问了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经本性纯善,那你们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处?”
  刘先生突然问道:“若是柳清山先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远游,最终结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说儒家大圣人伏胜笑道:“这有什么,三教门户之见,只是在学问上较真。”
  刘先生又有疑惑。
  伏昇点头道:“柳清风已大致猜出我们的身份了。因为狮子园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风与大骊绣虎的文运赌局。”
  刘先生冷哼一声。
  伏昇却唏嘘道:“若是当年老秀才门下弟子中,多几个崔瀺、柳清山,也不至于输……可能还是会输,但至少不会输得这么惨。”
  柳清风站在绣楼底下,让婢女赵芽请他妹妹柳清青下楼。
  赵芽有些为难。这几天小姐晓得了大致真相后,伤心欲绝,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为自己才瘸的腿,连轻生的念头都有了,如果不是她发现得早,赶紧将那些剪子什么的搬空,恐怕狮子园就要喜极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离。小姐这两天下来,憔悴得比遭难之时还要吓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头了。
  柳清风淡然道:“去喊她下楼。”
  赵芽悚然,立即转身跑上楼。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楼,甚至没敢让赵芽搀扶。
  柳清风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
  柳清青低下头去,心中惶恐。她从小就畏惧这个分明处处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风放缓语气:“天塌不下来,我陪你走走。”
  半个时辰后,赵芽忧心忡忡地站在绣楼这边翘首以盼。
  赵芽发现自家小姐回来时,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似乎打开了心结。
  拎着裙摆,柳清青登上绣楼,赵芽一头雾水,跟在身后。
  柳清青突然笑问道:“芽儿,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赵芽愕然,看着不再死气沉沉的小姐,点了点头。
  柳清风独自走在狮子园。
  当一个醇儒,将学问做到极高极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风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么这辈子注定要在烂泥潭里摸爬滚打。
  柳清风心中悲苦,无法言说。
  读书人,谁不愿在书斋潜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读书人,谁不愿桃李满天下,被奉为斯文领袖、士林盟主。
  读书人,谁不愿两袖清风,为儒家学脉正本清源、别开生面。
  可最难独善其身的官员,总得有人来当,鸡毛蒜皮的实事,为老百姓斤斤计较每一文钱,总得有人来做。
  好在据说读书学问做至极处,一样可以学问事功两不误。
  柳清风在小桥流水处,转过头,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奇并肩走来。
  最后柳清山独自一人,走向柳清风,笑道:“我想先和柳伯奇远游宝瓶洲,去观湖书院,还有那大隋山崖书院,以及最北边大骊龙泉郡新建书院游学。”
  柳清风笑问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记得先跟两位先生打声招呼,看看他们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声:“柳伯奇说我这条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觉得不用着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时候……”
  柳清风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计较这么多。”
  柳清山转身要走,柳清风突然喊住这个弟弟,说道:“我替柳氏祖辈和所有青鸾国读书人,谢谢你。柳氏醇儒之风不减当年,青鸾一国读书人,得以抬头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这是为何?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柳清风给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这些,你只管安心做学问,争取以后做儒家圣人,光耀我们柳氏门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如今才只是县老爷,以后当了侍郎、尚书,怎么办?”
  柳清风微笑道:“看着办。”
  柳清风问道:“你去和两位先生道别的时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放心,就几句话。”
  柳清山点头道:“这有什么。”
  柳清风去与柳伯奇说了,柳伯奇答应下来。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刘先生的时候,柳清风带着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风并未开口说话,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当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见钟情后,再与柳清风、柳敬亭相处,她总觉得辈分上便矮人一头。只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觉,觉得这个柳清风,可能不简单。
  柳清风在祠堂门外停下脚步,问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暂寿命,你会怎么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为,以后跻身上五境不难,所以我愿意为柳清山耽搁百年光阴。”
  柳清风又问:“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锦绣,立志于我们儒家三不朽,并且有希望做到,你又当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敢坏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问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应不答应。”
  柳清风摇摇头。
  柳伯奇皱了皱眉头:“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风轻声道:“大事临头,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择,我希望弟媳妇你能够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可第一个念头,便是‘我柳伯奇觉得如此,才是对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岖,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明白,以后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听到“弟媳妇”三字十分别扭,但是听到后边的言语,她便只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颜笑道:“放心,这些话说得我服气,心服口服!我这个人,比较犟,但是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柳清风如卸重担,笑道:“我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清风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对我们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却发现柳清风一样遥遥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风轻声道:“如果没有意外,很快,我就会被柳氏族谱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长了。到时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书,想要放弃远游,无论当时你们是在宝瓶洲还是中土神洲,如果他执意要返回狮子园,向我兴师问罪,你一定要拦下他,护着他继续游学万里。”
  柳伯奇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仍是点头,然后苦笑道:“这么快就要我做恶人?你倒是不见外。”
  柳清风转移话题:“听说你狠狠收拾了柳树娘娘一顿?”
  柳伯奇开始心虚。
  柳清风眯眼而笑:“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本来想着还需要再过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谢谢你了。”
  柳伯奇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彻底认同“柳氏家风”。
  远处,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发现兄长与心爱女子相谈甚欢。只要兄长点头,那自己与柳伯奇这门婚事应该就稳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来。这位尚且年轻的读书人,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