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作者:桃枝竹      更新:2022-09-01 01:31      字数:6217
  林浔走后,岑季白好容易打发了宋晓熹,这才回到静淑殿中。他住在偏殿,不过,却是要先去周夫人那里问安。
  灯光下的周夫人更添了几分美艳,却终是比不上刚入宫那时候了。夏王岑广继位的第二年便娶了她,那时的君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周夫人一颗小女儿心全牵挂在夏王身上,用尽了手段想要留住夏王恩宠。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位置已经熬出来了,但夏王已经很少再到她殿中。君王已老,周夫人觉得自己也该是老了,可是她事实上又不过才三十岁,实在是不甘心。
  她并不觉得岑季白是自己的孩子,岑季白的生母差点威胁到她的位置,这个孩子越长越像他的母亲,周夫人便越来越不喜欢他。她对岑季白没用过什么心思,奶娘、奴仆、太医……好像一转眼这孩子就大了。岑季白长大了,对周夫人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她越来越衰老。而她没有自己的子嗣,她争来的一切,都要给了岑季白。
  “母亲。”岑季白跪下行礼。
  “你这孩子,整日里不着家,也不陪陪母亲么?”周夫人拉他起来,倒真如一个慈和母亲盼着孩子归来。
  岑季白心中冷笑,十岁幼童的稚嫩面颊上却显出几分羞愧神色,歉意道:“母亲,儿臣也不想的。但父王吩咐了儿臣看顾些宋晓熹,儿臣……”
  “好了,好了。”周夫人拍了拍岑季白肩头,“母亲知道你为难,但宋家那些人,你要小心。”
  岑季白乖巧点头,“母亲请宽心,儿臣谨记母亲教导。”他想,我最该小心的人,是你。
  周夫人野心很大,前世的她因为一直没有子嗣的缘故,后来便盘算着要废掉岑季白,自己做夏国的国主。只是朝野上下阻力重重,周夫人也没什么政才,一直没能积蓄足够的力量。
  岑季白知道周夫人与周氏一门的反心,有心打压,但当时的夏国风雨飘摇,本来也经不得什么动荡了。他同林津小心筹谋,希望不动声色地慢慢蚕食周家,没想到最后却害林津送命。还有他同林津尚未足月的孩子……
  重活一世,还要同她作母子,同她母慈子孝……岑季白心里恨不得剁了眼前这个狠毒的女人。
  他低着头,周夫人看不清岑季白神色,便只作满意模样来笑了笑,叫上两名侍者来。那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身形精练,一看就是练过武艺的。“以后你带着他们,有人看护着,也教母亲宽心。”
  岑季白记得这两个人,前世时,周夫人也安排了他们,一个叫青钧,一个叫行影。他年岁渐长,不喜欢身边总带着母亲的人,后来想法子换掉了他们。这两个人,后来倒成了周夫人养的面首了,就是不知道目前而言,他们同周夫人是个什么关系……
  “多谢母亲,”岑季白作礼告退,“母亲早些休息。”便带着青钧同行影回了偏殿中。
  侍候他的人已经备下热汤沐浴,茹姑姑、奶娘都是自小照顾他的人。但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对他忠心。王子若非成亲或是分封,惯例是不会离宫开府的。但如果不出宫,他连一个信任的人都不会有。即便有了,周夫人也会像前世那样,害死他们。
  临睡之前,岑季白又想起林浔的话来,辗转反侧,便又是难以入睡了。
  林浔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林津。前世的他的确在这时候去过林府几次,周夫人不喜,岑季白违逆了她,仍是要往林府中去。
  无论幼时的岑季白有多渴望得到周夫人疼爱,也无论周夫人如何哄骗于他,孩童的敏感告诉他,周夫人并不喜欢他。
  于他,宫廷是一只牢笼,夏王忽视,母亲不喜,两个王兄不时冷嘲。
  林戍轻易地战胜了南军,岑季白便知道,林家的力量很强大,是连父王都要敬畏的。
  那时的岑季白不愿意再被周夫人摆布,不想输给岑秋和,但能帮他的人,除了幼时长伴身边的林浔,除了林浔身后的林家,岑季白一时也找不到旁的人。
  秋狩之后,林浔同林津,已然与他出生入死过,林津更是为了引开刺客才受了重伤,毁去容貌。岑季白便更有了理由同借口去亲近林家。重活一世,他想要有所作为,仍是要借助于林家的。
  可岑季白无法面对林津,不是不想去看林津,只是不知道见到林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哪怕他只要一想起“林津”这两个字,都觉得胸口憋闷着。
  林津已经不是前世的林津,但他还是前世的岑季白。他无法面对现在这一个陌生的林津,无法控制自己在林津面前戴好那张掩饰的面具。
  林津幼时对他不喜,不是没有缘由的,无论是三岁时岑秋和那次作弄,还是朝中定下林津作他的伴读,又或是秋狩时林津因他负伤毁容……林津有太多理由厌烦他,不喜他。岑季白想着,既然如此,他该少出现在林津面前。他利用谁都可以,唯独不该利用林津,他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唯独不能再对不起林津。
  前世的岑季白,宫中一切全由周夫人控制,负责宫防的禁军统领便是小舅周坊。名义上岑季白是国君,实质上他没有实权,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控制的,是不让小周夫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从不曾亲近后宫。
  所以,在那个女人殿中察觉到自己被下了药时,他只能尽快离开,回到自己的寝殿。
  那时林津在为他整理奏章,岑季白拥住林津的时候,已经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仅剩一个念头,如果要有一个孩子,只能是林津的孩子。他想同林津有一个孩子,他同林津应该要有一个孩子……
  那一次林津被他伤得很重,卧床许多时日。岑季白一直愧对于林津,一度躲着林津。
  现在想来,他为什么要躲着林津呢?他应该要留在林津身边照顾他的。但他害怕林津不肯原谅他,害怕面对一个不肯原谅他的林津……
  察觉到有了孩子,已经是那件事之后三个月了。岑季白心里是很高兴的,他同林津真的有了孩子,那或许意味着,即便他们扳倒了周家,林津也会留在他身边。
  从那以后,他开始拿林津当作自己真正的妻子,当作自己所爱之人来对待。林津也很喜欢那个孩子,岑季白看得出来,林津很在意那个幼小生命。他们甚至因此有了些恩爱模样,竟然真的成了一家人。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两三个月。
  林津时常腹痛,岑季白知道周夫人手段,他从来不给林津用宫里的药,只在宫外找了医师来,而且每次都换了不同的人。但用秘药的男子本就不多,初时医师们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只道一切正常,开些安胎方子。林津有时忽然间发作,痛得晕厥,岑季白匆忙传召医师,却只道无事。无事,无事……他找来的医师都是这样诊断,直到最后……
  林津很在乎那个孩子,失去孩子以后,林津木呆呆地在寝殿中发愣,不吃不喝,没有半点反应。好容易有了点反应,便是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宫里给的药会有问题……
  岑季白早朝的时候,林津的近侍小刀冲到朝堂来,说林津提了剑去周夫人殿中。等到岑季白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如此想来,林津即便没有恨他,也要怨他无能的。这一世,重回秋狩那日,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岑季白想过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本来不配出现在林津面前,但他奢望着能像前世成亲之前那样,同林津作生死之交,想要同林津说说话,看一看他。况且,他想要保全林家,想要护住林津,便不得不到北军中去,不得不面对林津。
  只是目前而言,岑季白无法摆脱前世的印象,以这样的状态面对林津,谁都可以看出他的不正常……
  他便竭力用繁杂的事务来淹没自己,假装出十岁的孩童的天真模样。
  好在,他并不缺少事做。
  他写不出跟十岁的孩子一模一样的字迹来,说是经历生死之变,更为沉稳了,那也变得太快些。所以他拿出从前的字,慢慢临摹。
  自从南军交给了宋峥,周夫人对他的态度,更有些古怪了。他不能也不想整天往微澜殿中跑,但宋晓熹往他这里跑得倒很勤快,周夫人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岑季白虽然乐得看周夫人不高兴,却也不希望她迁怒于宋晓熹。
  岑季白还要忙着应付夏王,似乎是前几日觉得他这个儿子有趣,夏王热衷于带着岑季白在后宫中享乐宴饮,致力于教出一个同他一样玩乐无度的小王子来。岑季白不想毁了自己名头,也不想激怒了夏王,实在是不胜其烦。最后,岑季白只好告诉夏王,那些有趣的新鲜玩意都是他从书里头看来的,想为父王多找些有趣的东西,只能多看看书。夏王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这才放他回了太学学宫。
  以岑季白的实力,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骑射兵法,宋晓熹在他面前都是不够看的,他有心让一让宋晓熹,却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起初并没办法让得顺其自然些,倒显得是他刻意了。
  宋晓熹被他激出些好胜心来,比以往可好学多了,两个人在微澜殿中玩闹,宋之遥便在一旁看着。夏王看着宋之遥开心,便嘱咐宋晓熹常常进宫来,也叫岑季白下了学,多往微澜殿走动。
  第9章 银霜
  这日傍晚时,等岑季白与宋晓熹离殿,夏王看宋之遥有些欢喜,便渐渐往宋之遥身边靠得更近些。
  宋之遥起身拿了酒水给夏王斟满,道:“陛下喜欢孩子么?”
  夏王说不上喜不喜欢孩子,他子嗣不丰,三子二女,在王族中算是少的。但要那许多孩子,又有什么趣味,如岑穆同那般的子嗣,不如不要的好。
  宋之遥又为夏王斟上一杯,“如季儿、熹儿这般孩童,之遥也是喜欢的,只可惜……”
  夏王一饮而尽,捉住宋之遥一只白玉似的手,拿自己肥厚油腻的爪子在上头抚来抚去的。宋之遥抽回手,拜伏在地上,“陛下,之遥也想要一个孩子。”
  夏王已有些醉了,迷糊道:“那后妃中再有生产的,便养在你名下?”
  宋之遥袖子底下手捏得紧紧的,扯出一抹笑意来,道:“之遥,是想要之遥同陛下的孩子。”
  夏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微澜竟然愿意同他要一个孩子,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但他转念一想,要孩子,就意味着宋之遥要服药,服药,就意味着未来的三年……宋之遥仍是跪伏在地上,闷声道:“之遥从未求过陛下什么,如今……如今,连个孩子陛下都不肯给了之遥吗?”
  宋之遥虽然哭不出来,但假装着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还是可以的。夏王从未见他这般委屈乞求的模样,这倒真有些为难了。他道:“男子受孕,一向不是那么容易。”
  “陛下……”宋之遥轻轻喊出这一声,抬眼看了看夏王,这还是岑季白教他练习过很多次才有的成果,含羞带怯是差了点,半羞半恼倒还算是有了。夏王被这一眼看得,魂魄都散了一半。
  “微澜……你……那三年以后,你当真同寡人……”
  宋之遥赶紧点头,避免听到夏王说出后头那几个字来。夏王欣喜之下,正要拉他起来亲热一番。不想宋之遥却退后两步,问他:“陛下应许么?”
  这不答应就不给亲亲的模样,就跟撒娇似的,夏王立马点头。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因宋之遥得了他应许,开怀一笑,真是好看得晃眼。宋之遥晃了夏王这一眼,立刻唤了侍者,去传太医令来。
  夏王有些苦恼,问道:“今日?”
  宋之遥又是微微一笑,点头。“越早越好。”
  这一日当值的太医令是杜仲,如岑季白所言,这人容易收买,容易控制。总之,宋之遥传了他来,以后调养之事,瞒天过海,也都会交给他。
  夏王不知自己被这师生二人摆了一道,虽然要等三年,但三年之后……他一想到宋之遥望向自己的眼神,便觉得全身骨头酥麻。又饮了几杯宋之遥殷勤斟上的美酒,便醉得人事不醒了。
  宋之遥叫人将夏王架到床榻上,自己往窗边坐下,解起棋局来。夏王有鼾声,呼噜震天响的,叫他心烦不已。他打乱了眼前的棋盘,心想,六年,他给岑季白六年的时间。
  宋晓熹没有父母管束,祖父对孩子总是溺爱多些,况且他也实在没有时间照顾他。而宋晓熹在族学里有些呆不住,便求了小叔和祖父,要进太学里头。
  太学其实算是王族的私学、族学,从来只有君王恩典选的伴读,绝没有大臣家里腆着面皮去要资格的。宋晓熹在家里闹了一场,又到微澜殿来闹。
  宋之遥是个闲极无聊的,虽然喜欢小侄儿常在宫里走动,却并不会为这么件事去求夏王应允。反正族学里教的他都会,便接了宋晓熹入宫亲自授课,退了族学。
  宋家人一向是以文传家,宋之遥武艺也不好,自觉侄子不学武艺也没有关系。但宋晓熹偏偏热衷于骑射格斗,见天被岑季白轻松取胜,反倒磨出了凶性来,又是晨练又是晚课的,白日里宋之遥教他文课,宋晓熹却趴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宋之遥气得心颤,却拿他没有办法,逼得太紧了宋晓熹闹得厉害,便只好放任了他,一心要拿岑季白作反面教材,拿些深奥义理刁难,让宋晓熹看一看,岑季白也是有出糗的时候。
  岑季白虽然不是学究,但前世二十多年,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过了,经历过了,偏门的东西他虽不清楚,但义理却是明白的。几番之后,宋之遥倒起了心思,同他说得最多的,便成了治国之道,权术之学。
  宋晓熹听得云里雾里,颇觉受了冷落,白日里再上课时竟能打起精神来。
  惯常日子里,岑季白还是一派温和谦逊,不时留林浔用顿晚膳,故意塞给他一碟子林津爱吃的梅花点心。
  可岑季白并不知道,因为林渡嘱咐了林浔不要在三哥面前提起三殿下的缘故,这额外的一份古怪苦心,便被林浔敬献给了林家夫人。
  林浔也学会了说谎,道是母亲喜欢,便拿来孝敬。
  虽然他谎话说得不好,但小脸红红的在林氏夫人面前撒娇,倒像是小儿子不好意思的模样。家里人欣慰于,这小魔头总算懂事些了。
  转眼到了冬月,宋晓熹的骑术练得有些范式了,便缠着岑季白陪他去马场挑选坐骑。
  宫内的马场是小马场,不同于凉山马场,只养些精挑细选,供王族子弟需用的良马。
  到了这一代夏王,宫内的马场便加倍地扩大,索性将整座仙子山方圆百里,一起囊括进去。自然,王宫内的安保,就成了大问题。可想而知,这是一笔多大的开销了。岑季白掌权后,削了仙子山的马场,重又筑了宫墙。如此,单禁军人数,就减了三分之二。
  而前几个月里,夏王从方家缴来的银钱,也是一大半也都花在了马场上。他令人在西戎与北狄那里高价买了草原上的骏马,本来该是奔跑在战场上的优秀战马,却都圈在厩中,任人赏玩。
  不过夏王爱马,也爱将良马赏赐给同他一样爱马的人。如岑季白这般,以王子的身份,从马场里挑选几匹自用,或是送给亲近的人,夏王是毫不介意的。
  但岑季白没有想到,宋晓熹看上了银霜。
  银霜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修长高大,便是夏王这骏马云集的马场中,也是格外出色。
  岑季白知道,这匹马不仅外形好看,耐力也很好,很忠诚。是他前世时细细挑选过的。
  林津的坐骑死在秋狩中,他又因为脸上的伤痕,一度心情郁郁。后来北方的马匹运回来,岑季白便到了这里,为林津挑出一匹坐骑来。林家的将军,不能没有相伴沙场的良驹。
  宋晓熹手里拿了草料,在料理马场的仆人指导下喂给银霜吃下,原本有些畏惧的神色俱都消散了,欢喜道:“就要它。”一边探了手去够白马的脸颊。
  他回头对岑季白道:“初何哥哥,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岑季白看着眼前情景,只觉刺眼无比。他快步上前,拉开了宋晓熹。“换一匹。”
  宋晓熹被他拽得手腕发疼,不解道:“为什么?”
  岑季白压下心里诸多不悦,一再提醒自己,已经不是前世了。可是没有用处,这是林津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给过林津什么好东西,只除了银霜。林津说是这匹马救了他,冰天雪地里,是银霜支撑着他。
  “换。”岑季白的脸色越发沉下去。
  随行的侍者见这状况不对,正要开解宋晓熹,却劝不住这位宋府的小公子。
  “你已经有紫电了!”宋晓熹不高兴。
  “银霜有主人。”岑季白默然片刻,忽然想到,他应该把银霜送给林津,这是林津需要的东西,有用的东西,本来就属于林津的东西。
  “原来它叫银霜啊,”宋晓熹赞了句,“这名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