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作者:陈萸      更新:2022-08-25 12:11      字数:6195
  宋琬现在并不确认红玉背着她做了些什么,她也只是猜测。红玉为人一向谨慎,要抓她的把柄实在不易。红玉在信上说陈月娥手里握着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可见此事必定与她的家人有关。
  宋家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陈月娥和宋瑶都住在三进的后院里,特别是‘归芸院’,离后门只有几步路之远。
  宋琬和明月走到那里果然看见红玉正和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说话。明月见过那个妇人,指着她和宋琬说,“那是红玉她娘周氏。”
  后门正对着的是宋家的小花园,里面的树木枝叶繁茂。宋琬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不要出声,明月立即闭上了嘴巴,睁大了双眸疑惑的看向宋琬。宋琬并不想给明月解释什么,拉着明月悄悄的躲到了芭蕉树的后面。芭蕉树的叶子宽大,将娇小的二人完全包裹在里面。
  红玉似乎正和周氏争论,并没有看到宋琬和明月。她眼眶里泛着泪花,声音中略带些哭腔,“娘,你莫骗我。哥哥的腿真被人打瘸了?还是爹他又赌了?”
  周氏抹了一把泪,“娘何曾骗过你。娘也知道你的难处,这几个月都没来找你。你爹他欠了人家几十两银子,被上门追债的人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娘都没给你吭一声。你哥哥他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就被人家打瘸了腿。你也知道,咱们一家人全靠着你哥哥糊口,如今腿瘸了,咱家可怎么过呀。”周氏越说,泪流得越多,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陈月娥午睡刚起,听得后门那里传来一阵阵呜咽之声,她蹙了蹙眉头,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受了委屈又偷偷的跑到这儿哭。侍立在一侧的紫鸢给春屏递了个眼神,春屏会意,悄悄地出了月亮门。
  春屏走到后门那里,一眼认出了门口说话的人是宋琬房里的红玉,她渐渐地走了近了,隐约听到‘瘸腿’、‘赌钱’的字眼。微敛的双眸中精光闪动,春屏慢慢放缓了脚步,人影一闪躲到了一棵油松后面。
  宋琬听到一旁的动静,小心翼翼的扭头往油松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一角水青色的挑线裙摆。果然有猫腻,宋琬微微敛眸。唯恐明月发出动静,宋琬拿食指又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红玉听周氏这样说,紧紧攥住了手掌,“娘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打哥哥的人一定和追债的人脱不了关系。”
  周氏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满是褶皱的面庞上凄然一片,“作孽啊这是。”
  红玉倒冷静起来,小声的问周氏话,“哥哥的腿可让郎中瞧过了?”
  周氏点了点头,仰头看到女儿脸上一片镇定,她也渐渐收住了哭声,“村里的王郎中瞧过了,说是得找‘妙仁堂’的大夫来接骨,才有痊愈的把握。我和你嫂嫂借了一辆牛车将你哥哥拉到了‘妙仁堂’,跑堂的人一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我和你嫂嫂哪里有这么多银两,这才想着找你。红玉,你可不能见死不救,那是你哥。”
  周氏说到这里,眼中升起一丝希望。如今,也只有女儿能救他们一家人了。
  红玉看着周氏红肿的眼睛,想起家里面还有两个侄子侄女,他们如今也不过三四岁大,若是哥哥的腿真瘸了,他们一家人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红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暗红色绣花的钱袋交到周氏手中,“娘,这是红玉半年的月钱还有一些小姐平日赏的东西,你拿去当了,看看够不够。”
  周氏紧紧地抓着钱袋,一时间泪如雨下。她知道,这些是女儿的全部家当。红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狠狠地咬着下唇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周氏说,“娘,哥哥的腿伤要紧,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周氏重重的点了点头,一走三回头的才出了后门。红玉站在原地看着周氏离去,突然又拔腿追了上去,摘下手腕上仅有的一只素银镯子递给周氏,“娘,若是不够了你再来找我,我想法给你们凑齐。”
  红玉看着周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回去。等着红玉走远了,春屏从油松后面出来,回了‘归芸院’。
  明月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缓缓舒了一口气,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宋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前面的刘海都被汗水浸湿了,抚着胸口喘了好大一会气,才活动了一下筋骨拉着明月从地上站起来。
  明月摆着手道,“小姐,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情,您千万不要再拉我来了。我真是太不适合做这种‘偷窥’人家的事情了。”
  宋琬瞥了明月一眼,笑道,“以后还真得劳烦你多些,你可不能给我偷懒。”
  明月哀怨的‘啊’了一声,撇了撇嘴角,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却想着红玉的事情,她和红玉在一起服侍了宋琬五年多,竟然不知道红玉还有这么苦的身世。
  她快步追上宋琬,小声的询问宋琬对这件事情的意思,“小姐,你会帮红玉吗?”
  沿着十字甬道走到屏门前,宋琬驻足看了明月一眼道,“怕是已经有人想帮她了呢,咱们只需静观其变。”
  明月有些不懂宋琬的意思,“小姐是说春屏?”
  明月闲暇的时候就爱满园子窜,宋家大大小小的丫鬟她都认识。春屏是陈姨娘身边的丫鬟,肯定会将这件事情告诉陈姨娘,那——
  “小姐的意思是陈姨娘会帮红玉?”明月虽有些大大咧咧,但并不笨,她立即明白了宋琬话中的意思。
  第七章 (捉虫)
  宋瑶下过学之后就想来‘归芸院’找陈月娥,宋老夫人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特地派了丫鬟婆子在‘四宜书屋’前盯着她。宋瑶只好悻悻回了‘会芳院’,午觉也没睡好,她还是捡着盯她的丫鬟婆子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从偏门出来的。
  陈月娥听说宋瑶过来,心下一惊,皱了皱眉头,忙让丫鬟去门口看着。宋瑶进了东次间,看到陈月娥正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茶水。她快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娘’,话音中略带着一些哭腔。
  陈月娥抬头看了宋瑶一眼,脸色并不好,“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太婆没让人盯着你?”
  宋老夫人一向怜爱宋瑶,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陈月娥回到‘归芸院’细细一想,觉着这件事情八成和宋琬脱不了关系。
  按说宋老夫人应该会越来越不喜欢宋琬,可看今日这情形,老夫人分明是对她们母女俩起了疑心。
  难道说宋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宋瑶假装体弱的事情。陈月娥想到这里,心头不觉得一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大大不妙了。
  一开始她想着让宋瑶假扮体弱,是觉着这样更受宋渊和宋老夫人怜爱一些。确实,宋老夫人和宋渊都因着这个缘故,对宋瑶格外的疼爱,有时候甚至比待宋琬还要好。
  宋瑶假扮体弱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好,除了她的贴身丫鬟紫鸢知道以外,其他人就是想也想不到。陈月娥若有若无的瞟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紫鸢,又摇了摇头。紫鸢跟着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如果不是紫鸢泄密,那必定是宋瑶和她身边的人有问题了。陈月娥将白玉瓷茶盏放到床桌上,抬头问宋瑶,“你可在老太婆跟前露马脚了?”
  宋瑶正想哭哭啼啼和陈月娥诉苦,却先听到了陈月娥这般问她,不免漏了一拍心跳。她能在宋老夫人面前露什么马脚?宋瑶摇了摇头,却想起她昨日去‘风荷院’回来的时候,似乎没有太注意走路。
  难道——
  宋琬心里一咯噔,忙将这件事说给了陈月娥听。从‘风荷院’到‘会芳院’,必得经过‘春泽斋’门前的一条玉石小道。那宋老夫人今日发这么大的怒火,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娘。”宋瑶垂头丧气的叫了一声陈月娥,低着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真的是被气坏了,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有体弱的事情。”
  再责怪宋瑶也没用,陈月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如今宋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却没有拿她们二人怎样,不就是不让宋瑶跟在她身边吗,如今宋瑶也大了,她自个有腿哪里是老夫人能管得住的。说起来,也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吃穿用度没有减少半分,丫鬟婆子见了她依旧要恭恭敬敬。除了不能和宋瑶常见面以外,她一如宋家的半个主母。看来,宋老夫人还是没能真正的狠下来心。
  前天收到宋渊的来信,说是过了年全家就要搬到京师去住。到那时,她再吹吹宋渊的枕头风,说不定整个宋家都会握在她的手里。陈月娥心里想着,嘴角渐渐噙了一抹笑意。
  宋瑶疑惑的看着陈月娥,小声喊了一声‘娘’。陈月娥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朝宋瑶嘱咐了一番,“你暂且忍耐着,再过些日子你爹就回来了,到那时老太婆自然不敢再轻易拿捏咱们母女俩。你现在在老太婆面前还是要尽量讨她的欢心,剩下的事情,娘来打点就行。”
  体弱是毛病不假,若是吃了药好了呢。那老太婆傻得很,说不定就相信了。
  春屏回到‘归芸院’,看见宋瑶也在,走过去福了福身子,又朝陈月娥道,“姨娘,奴婢刚刚在后院碰到了大小姐身边的红玉,她家里面好像出了些问题。”
  陈月娥‘哦’了一声,瞅了春屏一眼方慢条斯理的道,“你且说来听听。”
  “她父亲嗜赌,欠下了一屁股债。她还有个哥哥似乎也因为这件事情被打断了双腿,如今请了‘妙仁堂’的大夫来接,好像银两不太够——”春屏也不知这些事情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只将她偷听到的一股脑全说给了陈月娥。
  陈月娥笑了笑,赏了春屏一支素银簪子。看来老天都在向着她呢。
  宋琬和明月从后院回来并没有先回‘风荷院’,而是进了宋老夫人的院子。
  宋老夫人刚刚睡醒起来,正坐在榻上抄《金刚经》,听到丫鬟通传大小姐过来了,她连忙让人将宋琬请了进来。
  金缕搬了一张梅花凳来,宋琬提着裙摆坐在了宋老夫人身侧。屋子里燃着檀香,很是让人心静。
  大红漆雕红木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掀了几页的《金刚经》手抄本,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宋老夫人手下的蔡伦纸,只见上面的小字写得很工整,是‘台阁体’的形状。
  ‘台阁体’是宁朝官场惯用的书体,没想到宋老夫人竟写的很好。
  宋老夫人看见宋琬很是好奇,笑呵呵的抽了一张写好的递给宋琬看,“这‘台阁体’还是你祖父教给我写的,练了许多年,如今也改不过来了。”
  宋琬还是第一次听宋老夫人说有关宋老太爷的事情。宋老太爷是天兴二年的同进士,在青州府当过一阵子的经历,他身体不好,在任没几个月就过世了,留下了宋老夫人和宋渊这一对孤儿寡母。
  说起来宋老夫人也不容易,宋老太爷走的时候宋渊还没有出生。她一个刚结婚的妇人家,本可以流了肚子里的孩子改嫁他人。但她并没有这样,许多来劝她的人都被她赶了出去。
  后来她生下宋渊,辛苦一人将他拉扯大,又供宋渊读书,直到宋渊考中进士成了家,抱到嫡孙,宋老夫人才终于歇了一口气。
  宋老太爷只有一个庶兄,两人成婚后就各自分了家。宋老太爷又走的早,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也因着这个原因,宋老夫人对宅内的事情懂得并不多。她一心想的只是供宋渊读书继承宋老太爷的衣钵,从没有经历过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和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
  沈雨柔性情温婉,伺候宋老夫人一直如亲生母亲一般,别说吵架斗心眼了,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连脸都没红过一次。
  陈月娥是个例外。
  要说宋老夫人糊涂吧,她有时候比任何人都清醒,若说她明事理吧,有时候又很是令人不可理喻。宋琬以前还曾埋怨过宋老夫人,但她现在是全明白了,宋老夫人这个人说起来就是经历的太少。
  宋老夫人待宋家的每个人,那都是真心的好。她也好,宋瑶也好,就连陈月娥宋老夫人都对她是发自内心的好,尽管她有些接受不了陈月娥的身份。
  因为宋老夫人一直以来坚信的都是她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她好。但她却并不明白,心长在别人身体里,她是看不见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真心的好。对她真心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宋琬看着宋老夫人一笔一划的抄写佛经,竟觉得十分有趣,直到红玉打着油纸伞进来,她才发觉外面下雨了。
  秋雨淅淅沥沥,夹杂着丝丝寒意。红玉怀里揣了一件大红色的玉棠富贵花纹披风,可能是走的太急,她身上湿漉漉的,可披风上却一点雨水都没有沾到。
  望着红玉还微微发红的双眼,宋琬有一瞬的失神。红玉侍候她,一向是极谨小慎微的。
  披上披风,宋琬透过碧纱窗看到廊前两棵交缠在一块的‘菩提树’想起了自己院里的银桂。银桂刚开,经雨水一打怕是会败在地上,那就不能再做桂花糕了。
  宋琬蹙了蹙眉头,很是着急的和宋老夫人说,“祖母,琬儿先回‘风荷院’一趟,一会再过来。”
  宋老夫人看着外面还在下雨,就道,“等雨停了再回去,小心淋到自己又要头痛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琬已经撑着油纸伞伞出去了,宋老夫人不知道宋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忙嘱咐明月和红玉,“好生看着你们家主子,别让她淋雨。”
  两棵银桂树经雨水一打,果然有许多花苞已经落在了地上,宋琬可惜的叹了口气。
  看到宋琬急匆匆的赶回来,红玉就猜出了宋琬是在担心她的银桂树,果不其然。她将油纸伞收好放在廊下,接过宋琬手中的湘竹小筐道,“小姐,我和明月摘桂花吧,你伤口还没好,先去屋里歇着。”
  宋琬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点了点头,又从库房里拿了两身蓑衣让红玉和明月穿上。
  第八章
  喜儿和双雨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又在上面铺了一个薄垫。宋琬撩衣坐下,指着银桂树道,“你们多采一些,赶明儿咱们酿桂花酒吃,再做几瓶桂花蜜,剩下的晒干了放起来泡茶喝。”
  明月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模样有些笨拙,捏了一小撮桂花填进嘴里,笑嘻嘻的朝宋琬道,“旁人家的小姐,人都是赏花,吟诗作对。小姐你倒好,这好好的银桂树到了你眼里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宋琬微微含笑道,“人都说民以食为天,吟诗作对能管饱吗?你要是再敢讥笑你家小姐,小心桂花酒我一口都不给你吃。”
  喜儿和双雨听了直笑,找了小筐出来,也加入了采摘桂花的行列。
  明月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湘竹小筐,嘴上也不停歇,一边采摘桂花,一边同喜儿和双雨说笑。宋琬的目光停在红玉身上,只见她被明月逗得脸上有了丝丝笑意,却是寂寥的很。
  红玉跟在她身边服侍了十多年,她竟然对她家里的情况丝毫不知。若不是今日听到红玉和周氏说话,她可能还会一直觉得红玉家的情况还不错。
  红玉的父亲嗜赌,若是陈月娥知道了必定会拿此做文章。陈月娥身份低贱,却能让清江县知县买来只做妹妹,后又嫁到宋家,可见她的手段绝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虽然她现在知道陈月娥会在其中使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的热气已然褪去。宋琬望着雾蒙蒙的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祖母是个糊涂的,父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若是她现在再不为自己打算,怕是以后被陈月娥和宋瑶母女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庆幸的是,她还有个哥哥。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宋珩今年就中了举人,宋老夫人还带着她看了几场戏,给宋珩定下了一门亲事。未过门的嫂嫂是个好相处的,但她也不能一直跟着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说来说去,她还是得找个靠山。
  以前她总以为神宗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可她最后不也是被打入了冷宫。这一世,她是再不会踏进皇宫一步了。
  在后宫熬了那么多年,宋琬也看透了许多。找谁当靠山都不如自食其力,因为到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
  所幸她早逝的母亲给她留了许多嫁妆,如今她大了,若是从宋老夫人手里要过来,想来她也不会说什么。
  就算以后她成了老姑娘,那她也是有底气的老姑娘。大不了被别人在后面戳戳脊梁骨,又真的伤害不了她哪里。
  宋琬突然想到了孟阶,如果旁人知道她和孟阁老有那么一丢丢的交情,那她会不会底气更足一些?
  宋琬乐了,她怎么就忘了她和大名鼎鼎的两朝元老——孟阁老是邻居。如果有了孟阶这个靠山,那她以后岂不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了。恐怕那些骂她老姑娘的人也只能偷偷地在心里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