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夕阳红 271. 母逝
作者:莺鸣      更新:2022-09-04 10:24      字数:4411
  西湖南山净慈寺前,有一座闻名天下的古塔叫雷峰塔,其塔建于五代吴越国王钱俶期间,后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今人在原址上重建,新塔五面八层,依山傍湖,珠顶金瓦,斗拱飞檐,巍峨壮观。“雷峰夕照”为古西湖十景之七,塔之有名,源自于民间传说的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而“夕照”两字,则出于宋代林逋的“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一诗。雷峰塔与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南北相对峙,一湖映双塔”,素有“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之说。清雍正年间成书的《西湖志》赞其景云:“孤塔岿然独存,砖皆赤色,藤萝牵引,苍翠可爱,日光西照,亭台金碧,与山光倒映,如金镜初开,火珠将附。虽赤城枉霞不是过也。”元朝尹廷高《雷峰夕照》诗云:“烟光山色淡溟蒙,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小子有一首《雷峰夕照》,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塔影明湖里,流连更在夕。
  山青红日坠,峰寂晚霞迷。
  善恶佛光照,沧桑翠鸟啼。
  千年一回首,最苦是相思。
  阿明除出与秀云偶尔见一面外,在大森严歌舞厅未能邂逅美女,依然孤寂一身。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多年不见的隔壁邻居阿芳。阿芳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性格相合,一场黄昏恋又演绎开来。尽管不会有结果,但阿明精神、生理得到了些许安慰。正是:
  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271.母逝
  转眼进入冬天了,呼呼的北风夹着小雨雪吹得行人直打寒噤儿,而在竹乡安吉,温度比杭州还要冷个二、三度,阿明躲在宾馆里,几乎足不出户,要么睡大觉,要么看电视。
  省分公司年度保费会议在安吉召开,会期三天,阿明的面包车自然被征用了。那宾馆后头是个山坡儿,坡上全是粗粗细细的毛竹,青黄交杂,小雨雪飘落在密林里,悄无声息。整个竹林雾气重重,如梦似幻的景色甚叫人遐思。
  阿明很少做梦,大半个月前,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牙齿脱落,便找出《周公解梦》一书来看。那解梦上说“齿自落者父母凶”,他吓得不轻,三天两头下班后往大关南六苑赶,去看望阿爸姆妈。
  大人似乎都很好,阿爸锡顺报纸看看饭烧烧,脸色红衬衬的,而姆妈莲子则麻将打打烟叼叼,精神十足,阿明渐渐地放下心来了。
  这天中饭后,阿明回进宾馆的房间正准备看电视,收到了秀云的短信。
  ——阿明,明后天双休日,你们的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说是下午三点半结束回杭。
  ——那我回杭来,晚上一起吃饭、跳舞去。
  ——好!你下彭埠高速后,我们电话联系哪里等。
  两人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有时短信聊聊,情思之中说尽了肉麻话,可毕竟解不了渴,这一来,实在叫燥搁已久的阿明兴奋不已,急盼着早点回杭去。
  窗外雨雪大了些,阿明望着那景色,无所事事,起了诗意,便给秀云发起情诗来。
  ——一滴雨,亮晶晶;两片雪,洁洁白;三竿竹,四张叶,青青又青青;雨大了,五滴六滴滴答响;雪密了,七片八片飘纷纷;九分情,十分意,我在竹乡思念你!
  ——忙碌的岁月里,我会珍惜这份友情,轻轻地道一声,却道不尽万语千言,愿短信捎去我的谢意:我的世界因你而多彩,感谢一路有你!
  秀云回了短信,阿明美滋滋的。到了下午四点光景,会议总算结束了,他便带他们回杭。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走的是省道,一路翻山越岭,穿村过庄,漫山遍野全是毛竹,在风雪中迷迷蒙蒙的,甚是好看。
  到了杭州,阿明送完最后一个人,便赶到闸弄口去,秀云已在那里的公交车站等他。这时天已蒙蒙黑了,雨雪依然下着。接上秀云,正商量着去哪儿吃饭,阿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老大阿贤打来的电话。
  “老四,不好了,姆妈出事了!现在救护车正送她去省人民医院抢救,你赶紧来!”
  “急个套一回事?”
  “她今天打完麻将回来,突然摔倒了,起不来了,具体你来了再说。”
  阿明将姆妈发病的事同秀云一说,秀云就叫他赶紧去医院,她自己打的回去,短信再联系。
  阿明急煞乌拉赶到医院,姆妈正要进手术室去抢救,他叫了几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停地呕吐着。大大小小的家里人陆陆续续都赶到了,在外焦急地等待。
  原来莲子患有高血压病,有时想到吃药就吃几颗,不想到吃就不吃了。这天可能没吃,中饭后她就去与三个老太婆打五角头的麻将。那社区的棋牌室没有空调,他们的这一桌又对着走廊口,进进出出的人多,寒风就直吹在身上。她的麻将风头从来没这么好过,又是七对子,又是杠上开,还有飘财神,连牢了七八个庄,每个老太婆都欠她六七十片筹码。结算时,老太婆都七十岁以上了,算不清到底欠多少,七争八争争得了喉长气短。莲子少收了好多钱,心里闷着股气儿,回到家恰巧又停电,家里黑黜黜的。她坐在椅子上生气地同锡顺说着牢庄的事,说着说着,就一头歪倒在地上。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锡顺一扶就扶起来了,这次连抱都抱不起来了,叫叫她也闭着个眼儿没反应,连屎尿都出来了。锡顺一看苗头不对,赶紧给老大打电话,然后叫120急救车送医院。
  手术一直做到后半夜,莲子的头颅被打开过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很严重。于是兄弟们商量一人陪一夜,白天就由老大陪。莲子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一天中也只偶尔睁开一眼,看着子女,眼角淌出了混浊的泪水。她几乎都在昏迷中,有时有点意识,知道这个那个媳妇、孙辈来看她了,微点一下头。
  到了第十四天晚,莲子的病情恶化,一口痰出不来,于是进了重症室切喉管抢救。那粗粗长长的管子从喉管插进去,莲子痛苦无比地动着,兄弟们在门外看着,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了。05年1日25日凌晨,莲子经抢救无效死亡,享年76岁。
  家里嗡丧事三天,红烛高烧,黄香不断,时不时烧些纸钱。出殡前那天后半夜三点光景,大家都累了,东倒西歪。阿明独自一人在小房间里守灵,忽然间,一阵风儿从客厅里吹进来,吹动了莲子头上的盖脸布,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姆妈活转过来了,喊了一声。兄弟、亲戚们在外面听见了,都跑了进来。
  姆妈并没有活转过来,她与子女们永别了。
  龙驹坞火葬场烧的是头炉。阿明写的、读的悼词,当说到“莲子虽苦,但芳香、笑容永远留在子女们的心中”时,堂里已是一片呜咽声了。莲子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瞬间,阿明再也看不到为子女辛苦操劳一辈子的亲爱的姆妈了,扑在窗栅上,禁不住地大喊一声“姆妈!一路走好”。
  南山公墓是杭州最好的墓地了,现在根本无法进去入葬。莲子的墓穴十多年前早已办好了,后头是郁葱的青山,旁边是小涧溪,前头是钱塘江,坟前有一排还不甚大的芭蕉树。姆妈的骨灰盒回家转了一转后,就直接去安葬了。
  在公墓里一处甬道边上,令阿明惊讶的是,他看到了一块还新的墓碑上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那么地美丽,那么地熟悉,再一看墓题,确信无疑,那就是阿琴。
  “阿琴死了?”阿明简直不敢相信。
  按本地风俗,死了大人,一个月內不能剃头洗澡刮胡须,也不能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加上过春节少了娘,阿明一天一天过得很悲伤。他走也好,躺也好,一天到晚满脑子全是姆妈的影子,有时她给他们做千层包子,有时她在井边洗衣服,有时她给他们盖被子,有时她在帮锡顺推车子,点点滴滴,令他挥之不去,泪湿枕襟。
  小时候,到了夏秋之际,姆妈常给兄弟们买莲子吃。那莲子嵌在绿乌乌1的莲蓬头上,圆滚滚、坚硬硬的,掐出来吃在嘴里,虽然有些苦兮兮2,却很脆爽可口,齿颊会留下丝丝清香。姆妈这一生,就像她的名字“莲子”一样,给子女们带来了不尽的思念。
  春节过后的一个礼拜天,阿明跳不了来舞,憋闷中想起了阿琴,便开着车儿上了龙井。
  这是个春风徐徐而吹的晴朗日子,大地虽未全部从寒冬中复苏过来,但已可以看到草木显露出一丝绿意来了。当时杭州正在大力建设造福子孙后代的“西湖西进”工程,即将西山后马路恢复成“杨公堤”,同时扩大西湖面积,将西湖之西脏、乱、差的三台山、茅家埠一带改造成青山绿水的旅游休闲之地。
  开过坑坑洼洼的茅家埠一带,上龙井的路就好开了。一路青翠扑面,鸟语入耳,到了那里,阿琴做过的那家商店还在,阿明停好车儿走了进去,可里面的营业员都不认识。
  “你找谁?”一个看似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看阿明不像买茶叶、丝绸的样子,问道。
  “我想找一个叫阿琴的人。”阿明摸出扁三五烟儿给了老板一支。
  “哦?她半年前死了。”
  “死了?她还很年轻呀!生病死的?”
  “吸毒死的。”
  “她不是戒过毒吗?”
  “后来复吸了,并且是注射,还染上了艾滋病。”
  “噢!这样的,真的可惜!”
  又聊了几句后,阿明出了商店,坐上车,望着青山绿林,听着叮咚的山泉,回想起了同阿琴的种种往事,唏嘘不已。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被毒品害死了!”阿明的双眼快模糊了。
  忽忽给姆妈做五七了。门口搭起了望乡台,莲子用过的帽子、衣服、鞋子放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和下面,撑开的黑雨伞下的供桌上的一张遗像不论你走到哪一边,她都慈祥地看着你,那微笑叫人心酸泪流。
  红烛燃烧着岁月的苦辛,供香飘渺着曾经的记忆。当午夜正十二点,莲子的魂灵儿贴附在了灵位上——她回家来看丈夫、子女们最后一眼了!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漆黑的夜空。姆妈用过的穿过的东西一件件被抛进了火海。当阿明拿起两件花绸衣时,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莲子怕热,稍稍做家务事,满脸都是汗,尤其是鼻子上,像挂着点点珍珠,滴下来,她习惯地用嘴儿一舔。家里装了挂式空调,她为了省钱,不割舍用,用塑料布儿包裹得好好的。曾经四肢经常麻木,尤其是手臂,也许她预感到了某一天自家会瘫痪,关照子女们等她不会动起不了床时再开空调,如今她不可能再享用了。
  而花绸衣就是阿明怕她热得受不了,在夏天的时候,特地陪她到丝绸城去买来的,两件都还簇簇新的,便要付之一炬,这令阿明悲痛不已。他摸了又摸这两件花绸衣,迟迟不愿扔入火中去,直到其它东西烧得差不多时,在大家的劝慰下,他才慢慢地将它放入了火中。青烟腾起,花绸衣瞬间变成灰了。
  有一只木脚盆,是莲子洗澡用的,几十年了,虽然油漆已荡然无存,但依旧坚固得很,烧着的时候,铁箍儿吱吱嘎嘎直响,仿佛是姆妈不忍阴阳相隔呼喊着子女们名字似的,声声催人泪下。
  莲子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想再吃到她一刀一刀斩出来的有着香香葱花儿的千层包子,除非在梦中了,也许是来世了。
  阿明或沐着晨光,或迎着晚霞,常常开着车儿到南山上去,将姆妈的墓碑揩得干干净净,放一束花,上几支香,点一支烟儿给姆妈抽,然后独自坐在坟头,看着遗像,远眺钱塘江,默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悲伤良久。
  他有时也到阿琴的坟头去转一转,只是不忍看到她那张脸儿,匆匆一瞥就走了。
  【注释】
  1绿乌乌:杭州话,绿色中呈现出一些乌黑。
  2苦兮兮:杭州话,有些苦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