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 第219节
作者:闲听落花      更新:2022-09-05 09:05      字数:3496
  她觉得她该站出来,说点儿什么,比如让师叔穿着衣裳,可她实在舍不得身上的衣裳。
  光着身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是想说,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穿,是吧?或者是,你师叔师兄都光着,你也不好意思穿戴整齐?”李桑柔上上下下打量着宋启明,似笑非笑的问道。
  “不是,是,那个,能不能让师叔……”宋启明纠结万状。
  “你可以陪着他们,你们一起,都不穿。
  把你的衣裳让给你师叔,或是你师兄,他们穿,你不穿,那肯定不行。”
  李桑柔干脆直接的截断了宋启明的纠结,欠身过去,看着宋启明问道:“你是穿着,还是陪他们光着?”
  “师叔没事儿。”程善浑身灰败,有气无力道。
  “他一个糟老头子,穿了衣裳没人看,脱了衣裳也一样没人看,就让他光着吧。”
  李桑柔抬手拍了拍宋启明,转头看向程善。
  “我再说一遍,我跟你们师门有份善缘。
  所以,我既没虐待你们,也没在你们中间挑拨离间,或是做诛心的事,比如逼着她背叛师门,逼着你们彼此背叛,或是逼着你们自相残杀。”
  李桑柔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我不想坏了你们师门的师徒之礼,同门之谊,彼此之间的信任友爱。
  礼崩乐坏,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我做了我该做的,你也该做好你该做的,比如,不要让你的晚辈替你做危险的事,不要把他们推向危险之地。
  记着,下次,再要画什么写什么,你自己去。”
  程善一张脸涨的通红。
  “是我,我……”罗启文的话没说完,就被李桑柔抬手止住。
  “你看你这一对儿师侄多好,一个要把衣裳让给你,一个挺身而出替你担责,你要对得起他们。
  大常,把他俩拎过去,把衣裳脱了,拿出去送人。都是上好的新衣裳。”
  ……………………
  第二天一早,程善和罗启文被大常一手一个拎到车上,宋启明穿戴整齐,披着件艳绿的细布大袄,自己走出邸店,上了车。
  平靖关城虽说不大,因为是关隘,城里的铺子,多半是做行人行商生意的,车马都十分齐全。
  黑马和小陆子几个,在城内买了两辆相当像样儿的厚实大车,又买了几匹健骡。
  在头一个镇上,从邸店掌柜手里买的那辆,旧是旧但用料实在的车太小了,被黑马卖给了车行。
  大常将程善和罗启文拎上头一辆新车,李桑柔带着宋启明出来,黑马已经往新车上套好了两头骡子,挥着赶车的长鞭子坐到了前头。
  李桑柔示意宋启明上车,宋启明左看右看。
  “你师叔师兄也在这辆车上……”
  李桑柔的话才说了一半,宋启明脸就青了。
  她让她也上这辆车!
  “中间隔开了,厚板子包棉,后边有个门,前边也有个门,放心吧。”李桑柔拍了拍宋启明,推着她上了车前面。
  宋启明伸头进车厢,见果然包的严密结实,长长松了口气。
  李桑柔坐到前面车门一边,黑马甩响鞭子,两头吃饱喝足的健骡蹄声轻快,出关往北。
  后面,小陆子赶着辆同样两头骡子的大车,蚂蚱坐在旁边,窜条从车厢里伸着头,和两人说话儿。
  最后面,大常赶着原本程善和罗启文坐的那辆大车,大头坐在旁边。
  一行三辆大车,出了平靖关,径直往北。
  “长路无聊,你过来点儿,咱们说说话儿。”李桑柔怀里抱着手炉,摸出袋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示意宋启明。
  “说什么?”宋启明浑身戒备。
  “能说什么,瞎扯呗。瓜子吃不吃?香得很。先说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李桑柔将瓜子递到宋启明面前。
  宋启明坚定的摇头,她才不吃瓜子呢!
  “师父,师叔,师兄,还有师弟。”宋启明提着浑身的精气神,迟疑答道。
  “我问你家人……噢!你是孤儿?”李桑柔打量着宋启明。
  “嗯。”宋启明明显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那你这个宋,为什么姓宋?”李桑柔拖着长音喔了一声,嗑着瓜子问道。
  “先生翻百家姓翻的。”宋启明答的不情不愿。
  “喔噢,有意思!那你那个师兄呢?罗启文,也是孤儿吗?”李桑柔看起来兴致很好。
  “嗯。”宋启明明显不想答,却又不敢不答。
  “那他姓罗,也是翻百家姓翻的?”
  “嗯。”这一声嗯,不情愿的意味更浓了。
  “那你们山上,都是孤儿了?姓什么,都是随手翻百家姓翻出来的?你师叔呢?他这个程姓,也是这么翻出来的?”李桑柔伸出手,捏着宋启明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嗯!”宋启明被李桑柔捏的怒目过去,不过只敢怒目到一半,就赶紧移开目光。
  “谁把你捡回去的?你们山上,谁捡了人都能带回去吗?或者,谁想捡,谁就下山去捡?想捡几个就捡几个?随便捡?你别客气,来吃瓜子,好吃!”李桑柔笑眯眯,又把瓜子举到宋启明面前。
  “不吃!不能随便下山的,下山也不能随便逛,人哪是想捡就能捡到的?”宋启明已经没好气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人,婴孩,特别是女娃儿,生了病的娃儿,瘦的有气无力的娃儿,还真是想捡就能捡,想捡多少就有多少。”李桑柔神情严肃。
  “你胡说。”胡说两个字,宋启明说的极轻,不仔细听,简直听不到。
  “你听说过婴孩塔吗?还有泽漏园?乱坟岗呢?”李桑柔斜瞥着宋启明。
  “泽漏园和乱坟岗。”宋启明用最少的字,来表达自己的不想说话。
  “这两个地方,你去看过吗?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李桑柔看着宋启明。
  “孤寡无亲的死者,就由泽漏园收殓埋葬。要是当地战乱,或是乱政,吏治不利,孤寡无亲的死者无人收殓,随便挖个坑什么的,就是乱坟岗。”宋启明不想说话,却还是解释的十分清楚。
  “嗯,你说的这些,是书本上,或是朝廷官样文章里的官样话儿。
  泽漏园只有大县才有,就是大县,也不是每个县都能有,泽漏园里只有一个两个,最多两个三个看守的人。
  里面堆积的棺木尸首,每隔一段时间,由官府,或是某个大善人出钱,集中埋一回,要是大善人发善心,多半还会请几个和尚道人念念经什么的。
  可官府的钱要先用到活人身上,能给死人的钱极少。
  大善人什么时候发善心,那得看人家心情对不对。
  所以,泽漏园里,堆了十几几十年,棺木骨头烂的掉的到处都是的,多的是。
  就这样,死后能进泽漏园,那都是大福气。
  至于乱坟岗,到处都有,几个大村子之间,都会有一个。
  哪怕是盛世,也一样到处都是,天下大乱时,满天下全是乱坟岗。
  死了的人,不管是不是孤寡,有亲没亲,只要没钱,买不起棺木办不起丧礼,就只能抬到乱坟岗,随便挖个坑埋了算了。
  在乱坟岗上,能用破席包一包,都算挺风光的了。”
  “有席那就不得了!能挖个坑都算风光大葬。”黑马挥着鞭子,接话道:“青黄不接的时候,乱坟岗上最热闹,都饿的半死不活,哪有力气挖坑?
  抬到地方都累的不行了,随便一扔,能捧几捧土洒上去,就算不错了。
  衣服肯定得剥光,衣服给死人穿,那是败家。
  还有的,觉得自己不行了,自己爬过去,趁活着,挖个坑躺进去。”
  宋启明听的脸都白了。
  “乱坟岗上经常有活婴孩,刚生下来,养不起,就放到乱坟岗上,转身赶紧走,不忍心看着婴孩死,心底也盼着哭声能给孩子招来生机,被人捡走,像你们这样。
  不过吧,九成九的时候,招来的都是野狗饿狼。”
  宋启明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婴孩塔么,就是扔婴孩的地方,外面看就是一座塔,盖的漂亮结实,塔外面有路,通往塔上面的一个小洞,洞很小,刚好够扔进去一个小婴孩。
  谁家婴孩死了,或是有不想要的婴孩,就扔进去,里面……”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叫了起来。
  “你是被从婴儿塔里捡出来的?”李桑柔斜瞥着脸色青黄的宋启明。
  好一会儿,宋启明才点了下头,“师父说我躺在婴儿塔上……”
  “那你是南边人,怪不得这么秀气水灵。”李桑柔笑眯眯看着宋启明,“南边人喜欢盖婴儿塔,北边好像没见过。
  大约是因为北边太冷,扔进去冻硬了,不容易烂,不烂的话……”
  “你不要说了!”宋启明快要哭出来了。
  “那咱们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和你师叔师兄放在一辆车上?”李桑柔笑眯眯换了话题。
  “不知道。”宋启明带着哭腔。
  她一点儿也不想跟她说话!
  “都是替你着想啊!”李桑柔抬手在宋启明头上拍了拍。“你师叔和师兄要是在后面车上,咱们说什么,他们听不到,听不到么,就要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以为你透露了师门秘密,以为我知道的,都是你跟我说的,再多想一点,以为你出卖他们什么的,那就不好了。”
  “师叔和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宋启明眼里带泪,横了李桑柔一眼。
  “小妮儿,姐姐告诉你,不要高看人性。你这个傻妮儿,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性。
  不说这个了,咱说别的。
  你傻成这样,你那个师兄,呆头呆脑,你师叔,傻气横流,偏偏还自以为聪明。
  你们仨个,三傻,你们师门怎么敢让你们出来的?
  照我知道的,你们师门里,聪明人还是挺多的。
  还是说,这些年,你们师门一路下滑,现在,满门都是你们这样傻里傻气的了?”李桑柔再换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