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 第42节
作者:
温凉盏 更新:2022-09-15 08:24 字数:3218
她只是终于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再度提起裙摆,往前走。
她走得不快,却也没刻意放轻步子,只提着裙摆,低头看路,迈过门槛后,才抬头看向堂内。
寂静的、除了两人争吵便没有别的声音的堂内,突然出现一阵脚步声,哪怕极轻,争吵中的两人也很快便反应过来。
方朝清先看到了她,脸色瞬间一变。
而从他的脸色中,背对着门的阿圆也很快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地转头。
脸色霎时雪白一片。
甄珠没有看两人的脸色。
她一步一步,平平稳稳地走到柜台前。
伸出纤长雪腻的手指,指着那引起这一切的《登临贴》。
“这个,需要澄清一下:我并没有将它借给任何人。”
她看向阿圆,“阿圆,不,应该是——方朝元,方公子。”
“送您一句话:不问自取,谓之贼。”
甄珠又看向方朝清。
往日能够坦荡无忌直视的面孔,此时却似乎看一眼都尴尬。
有些事,隔着一层纸也比说破了强,说破了,原本的交情便也难以为继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鬓角:“方老板,原本来便是想还你字帖的,现在字帖在这里了,那我也就无事了。”
“再会。”她轻轻说道,原本准备要告诉他自己搬家的事,以及询问他其他书画铺子老板的事,终究咽了下去,没有开口。
说罢,便转身了。
方朝清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手微微抬起,却又缩回。
阿圆呆了一瞬,眼见她转身要走,忽然醒过来一样,猛然大力拉住她的手。
“你、你听到了……多少?”他的眼睛红地像兔子一样,声音颤抖,常常带笑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反而满是惊恐。
甄珠微笑着:“很多。”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讨好情郎、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我很嫌弃她、举止放浪、不知道多少男人了……甚至连她的图,在他嘴里都是“难等大雅之堂”的。
一切一切,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啊。
阿圆嘴唇颤抖,眼睛更红了:“不、我不是——”
甄珠微笑:“方公子,请放手,不然我叫护卫了。你知道的,我家下人虽不多,但为了防登徒子,却养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幸好,刚才出门我便带上了,如今正在门外。”
“缺七少八今日没跟你来吧。”
阿圆眼睛酸涩,几乎看不清她的模样,却死咬着唇,手掌更是握紧了她的手。
“不、我不放,你听我说——”
甄珠高喊:“杜师傅!”
堂外立刻冲进来几个身着短打的壮年男子,一见甄珠被男人拉扯,正要动手,看到阿圆,却又愣了一下。
甄珠道:“杜师傅,帮我拉开这个登徒子。”
为首的杜师傅只稍微停顿下,便不再犹豫,上前便扯阿圆的手。
“别拉我!”阿圆怒吼。
“杜师傅。”甄珠又叫了一声。
杜师傅再不迟疑,手腕用力,生生便要扯开,然阿圆攥紧了,本来有些圆润肉肉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都变得发白。
杜师傅一用力,便将甄珠的手也一块扯着,叫甄珠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色。
“掰他的手指。”甄珠忍痛道。
杜师傅应了声,伸出有力地、铁棍一样的手指,将阿圆那相较之下脆嫩软弱的手指,一根根地从甄珠手上掰开。
阿圆用尽力气,也抵不过常年练武的男人的手劲。
终究被全部掰开,他还想伸手,却被杜师傅狠狠攥住了拳头,又用身子挡住了他。
甄珠甩了甩被他攥地留下清晰指印的手。
一边甩,一边发出一道微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没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往外走。
杜师傅以及其他几个侍卫赶紧跟上,高大的身影挡住她娇小的身形,隔绝了身后人的视线。
第45章
那身影被护卫们阻隔着,只有柔软的裙摆露出一角,是一抹清凉的水绿,沁人心脾,也寒人心扉。
阿圆愣愣地看着那水绿的裙摆消失不见,连脚步声都没有了,他忽然回过神,拔腿跑出去。
然而人烟滚滚的大街上,哪里还看得见那人的影子。
日光已经偏斜到西边,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茫然无措地站在大街中央,一身打扮精致富贵,面孔更是漂亮夺人,却凄楚地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身边人群来往,他却兀自不动,失了心一般。
路人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方朝清走出悦心堂,就看到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人群里寻找,同样寻不着她的踪迹,回头再看,阿圆还是那副模样。
一瞬间,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走到阿圆身边。
两人比肩而立,阿圆只比他稍稍矮一些,落在地面上的两道身影,只看长度,便是一般的大人了,再不像小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稳重早慧小大人一样,一个圆圆矮矮,永远仗着受宠无法无天。
方朝清伸出手,目光落到阿圆头顶,下意识地想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脑袋,最后,手却落到他背上。
“阿圆,你该长大了。”
他轻声道。
“还有,不要招惹她,不要再纠缠她,你们……不合适。”
阿圆茫然的眼终于聚焦,看着他,圆圆的眼睛瞪起来,里面有泪花在聚集。
不等那泪珠滚落,他猛地一擦眼睛,拔腿就跑。
风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去找她解释!我不会放弃的!我才不像你一样没出息!”
方朝清的手还悬在半空,身前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人潮涌涌的街头,阿圆的身影迅速淹没其中,和那抹水绿一样,再也看不到踪影。
“东、东家?”
伙计迟疑的唤声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转身,便见两个伙计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他。
是……听到什么了吧。
他想着,收敛了脸上异色和眼里的茫然失落,慢慢踱回铺子,在两个伙计异样的眼光中,一步步走回内室,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又去前面铺子货架上拿了一块崭新的墨锭,一方简朴的石砚。
又重回内室,倒水,研墨,待墨里的松烟味儿酽酽地透出来,墨汁如黑油在砚台里静静流淌,他取笔,蘸墨,姿势标准地悬起手腕,稳稳地在雪白的纸上落下笔。
他先写了个“悦心堂”。
三个字方方正正,工工整整,仿佛有无形的格子框住了,从起笔便知走势,每一笔画都固定在格子中的固定位置,分毫不得逾越,固然工整,却欠缺灵性,失了魂魄。
好的字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抓起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又重新起笔。
“辛酉年廿月初三,吾登泰山,临沂水……”
十年前兴之所至写下的文字,成就了他一时盛名,却也就此成了绝笔,手受伤后的日子里,他很久不敢再看往日书稿,然而那些文字却一直都牢记在心,从未忘却,此时稍一思索,便通篇浮现脑海。
他垂眸闭目,试图回想当年意气风发之时的心情,又毅然下笔,不管不顾,一气呵成。
整张纸都写满时,他才停下笔,看着刚写的字愣怔。
不对,还是不对。
故作潇洒,强装肆意,简直比方才的循规蹈矩更糟糕。
就像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强行染黑头发,穿上鲜亮衣裳,绷紧松弛的脸皮,又混到少年人堆里,佯装自己还年轻,然而,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老态,所有的伪装都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可笑。
心态变了,再强求也回不来。
那个飞扬肆意,意气风发的方朝清,再也回不来。
可是书法并非只有一条狭径。
少年肆意,中年沉稳,老来淡泊,字字笔意皆心意,以人生历练,以心底柔肠,化诸笔端,再以笔端抒胸臆,所谓观字知人,便是如此。
字的灵性,便是人的灵性,只有以最坦白无伪的心境,最直面心底的状态,才能赋字以灵性。所有的强求、模仿、束缚、伪装……都只会让字如戴上假面,纵然技巧再足,也欠缺灵性和感情的流露。
他闭上眼睛,放空大脑,甚至没有看纸,手腕便微微地、温柔地转动起来,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度并不快,却从容流畅,一气呵成。
直到笔尖传来的触感从有摩擦感的宣纸变成涂了清漆的光滑桌案,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方朝清猛然睁开眼,那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瞬间冲入眼帘。
他的瞳孔猛缩。
纸上写满了字,那字并不工整,用笔也不熟练,然而却字字清圆挺秀,温润内敛,仿佛为情人画眉,小心翼翼,极尽工致,不似少年时的飞扬意气,唯多一份历经风波后的平静温柔。
风格初成,灵性俱现。
技巧可以重新捡起,笔力可以日日练习,然而个人的风格和灵性,却是得之不易的。
方朝清看着那纸,却猛然一把抓起,再次扔进纸篓。
然后便像避讳猛虎一般,再不敢看纸篓一眼,身子颓然地倒在内室的矮塌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纸上的字。
满纸的“甄珠”二字,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