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作者:舍自不甘心      更新:2024-08-21 16:40      字数:6182
  而今风水轮流转, 太上皇意外地体悟到了故去的母亲当年的心境。人面对幼儿, 总是要比老人更有耐心的, 而孩子往往给予热烈的反馈。
  孙女陪伴多少让这个在权力的海洋里沉浮一生的老人忆起一些温馨的往事, 太上皇时隔八年,终于愿意走出兴庆宫了。除了新帝登基未能完全掌控朝廷的最初一段时间, 此外太上皇多是自己不乐意出门。
  史官为此大书特书, 百官为之称颂, 歌功颂德的诗篇在这一天如流水一般写就,或许再过千百年也会有十来篇流传到后世,和史书一起作为天家亲情的见证。
  太上皇对朝堂上的新鲜面孔不感兴趣, 趁着黄昏,与皇帝一起走近了重新修缮一新的凌烟阁。阁内布局略有些调整,墙上画的太\宗骏马改成了江山图, 画卷上的人不再是从前的老臣,正中间换成了太上皇的三十岁时的画像, 另一侧是皇帝,其余多是太上皇曾经得力下属,在最里面,是昭安后的挂画。
  一列列文字, 写的是自古以来的神话,是宗庙这些年努力的结果, 为的是强化女主天下的正当性。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多的,多少追求一点生前身后名。太上皇略略看了些,便笑:“那些古旧的东西迟早是留不住的,何必为此叫三娘远走边疆受风沙之苦。我们家就这样几个孩子,如今凌烟阁修缮一新,也该让她回来了。”
  大多数的侍从留在门外,唯有一个冬婳低头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多看了一眼角落的拂尘,冬婳立刻去取来握在手中,时刻准备着递给皇帝。
  皇帝边走边道:“儿何曾不想叫三娘回来,是三娘自己主意大得很,封封书信写的都是欢畅事,乐不思蜀了。”走到最深处,皇帝拿过拂尘,亲自打理了一番昭安后的遗画和周围一些旧物。
  太上皇拂过画中母亲的衣角,怀念道:“年纪大了,总能想起从前,仿佛只有年少时是过得开心的。”
  天塌下来也有大人顶着,被疼爱着的孩子可以在宽阔的天空下飞奔,阿娘和阿耶即使偶有争执,那份情绪也会尽量克制,尽可能地让她拥有了一个舒畅的童年。尤其是阿娘,她有一个如母狼的母亲,扼死了一切危险的可能。
  这对于皇子来说,不,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一个勇敢的、疯狂的、充满野心和爱子之心的女人,昭安后的一生就是留给女儿和孙女最好的榜样和礼物。
  皇帝用湿布擦手,道:“说不准只是时间长了就不记得了,儿永不能忘阿耶和启蒙先生在月奴(罪臣越王乳名)出生后的振奋,他们喜悦于家国将回到正道。”
  他们都让她很不高兴,所以他们都死了。唯有这个事实,能让皇帝稍微愉悦一些,至少说明了这些年不算白干。
  不过,皇帝今日并不打算和久违的母亲吵起来,很快继续说:“阿四也是,分明还是个小童,最近却总有些化不开的忧虑。”
  太上皇轻皱眉,又展颜平静道:“你既生了四娘,就该明白我当年的顾虑。”当年太上皇对两个异母妹妹并不完全信任,亲子只有皇帝一个,当时又有阿耶催得紧,多个孩子无论女男都能增加稳定,毕竟她不希望这把龙椅传到别家的后人身上去。
  其实是不一样的,皇帝对于阿四的出生略带些疑惑,但认真回想起来,怀上阿四前一段时日的夜晚记忆有些模糊。事已至此,再往下论说有些无理了,于是皇帝道:“或许吧,生儿养儿总有些不同的体验。”
  皇帝并不指望年老的母亲回过头对当年的决定发出多么悔恨的言论,当初的理由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她现在掌握一切,反对者躺在墓里。
  离开凌烟阁之前,太上皇对女儿说:“要是我百年之后,还有老臣活着的话,就让他们跟我走吧。”
  皇帝道:“阿娘精神矍铄,百岁千岁,岂是老臣能企及的?”
  母女携手走出门时,正见到阿四扒着窗门向内探看,正巧和阿娘阿婆撞上视线,阿四露出心虚的笑容。
  太上皇笑问:“阿四这是作何?”
  阿四悄悄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把行囊收拾齐整装车了,阿婆我们何时出发去九成宫避暑呀?”
  太上皇乐呵道:“那即刻就走吧。”
  阿四凑到太上皇身边,弯腰越过太上皇和皇帝对视,笑弯了眼:“阿娘,那我就和阿婆出门玩了。”
  皇帝故作严肃:“功课不许落下,不如就令裴师傅跟随你一起去吧。”
  带着新上任的老师傅出门玩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阿四顿时握紧太上皇手臂。太上皇果然护着孙女:“一个月也就回来了,何必抓这样紧?”如此,皇帝也就不再反驳了。
  阿四蹦蹦跳跳地拉着太上皇先回丹阳阁,兴奋地介绍自己要带上的金眼黑猫,特地强调:“玄猫招财!”
  太上皇笑话她:“难道你还缺钱不成?”
  阿四抱着猫咪说:“缺呀,我经常听宰相们和户部一起抱怨国库缺钱呢,连国库都缺钱花,更何况我呢?可见招财是长久之计。”玄猫跟着咪咪叫。
  阿四笑眯眼:“连墨玉都认同我的话呢。”
  九成宫是前朝留下的行宫,原名叫仁寿宫,据说是建造时间紧急,差役对民夫十分苛刻,民丁死伤以万计数。太宗诏令修缮,增加武库、禁苑、官寺、衙署,改名九成宫留用。
  自古以来少有不兴建宫殿的皇帝,即使是素有贤名的太宗,陪着臣子玩了半辈子的纳谏游戏,实际上并未做到几分,照旧是依着自己喜好行事,多有反复的举动。不少君臣相合的故事,多也是出于对身后名的考虑加以修饰的结果。
  九成意为九层,九成宫内的宫殿与太极宫相比较确实更为高耸多层,但也没有到了九层的地步,只是虚指。太上皇多次前往九成宫避暑,朝寝宫殿的布局也为太上皇所喜,阿四年幼便与太上皇同住,屋内摆设用品与兴庆宫相类,一应俱全。
  阿四抱着玄猫将殿宇大致逛一圈,工匠们顶着砍头的压力修建的宫殿确实相当精美,所望之处,无一不美如画。侧间是太上皇平日读书的地方,藏书丰富,阿四慢悠悠打量,发现里面很多古籍是她前所未见的,诸如古巫书、古小说一类。
  这些应该是太上皇老年的爱好吧。
  阿四兴味盎然地叫来宫人,将玄猫移交给熟悉的垂珠照料,然后指着上头一本辨认不出书名的古书道:“我对那本有些兴趣,拿下来给我瞧瞧。”宫人应声取下,交由阿四。
  阿四便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细看。该书是经折状的书册,这种书页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样式,比竹简书卷要方便,可见这书大概是近年才抄录过、或者是最近的新书。可偏偏封面上的两个字,是阿四眼熟却认不出的,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想不通就先丢在一边,阿四翻开书册,幸好里面是大周惯常用的楷书。
  似乎是神话,只是其中神话与阿四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头一页论的便是鬼神之说,上古的鬼神有性别之分,鬼女神男,而鬼神之称类同阴阳、雌雄,有尊鬼卑神之意。自各类古诗文中也可知道,《九歌》中的山鬼指的是后世的巫山神女,而古战神蚩尤,原为女,在九歌中亦称之为鬼雄。至于雄之一字,大概是因为战国时期已经是父系社会的缘故,成为一种英勇的褒赞。1
  神话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自然深受社会变化的影响,鬼的称呼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异化成神,甚至连性别也随之变化。但在世界的角落,总有遗落的珍珠,而今少数地方的称谓仍为“母父”、“妹兄”、“妻夫”、“婆公”。
  ……
  阿四慢慢细读全文,不自觉地从半躺的状态改为端坐,方便阅读。看到书册最后一段,是宗庙巫女向齐王的谏言,这些含义丰富的文书是部分巫女多年钻研的成果,集结成册是为正天下女人声名,更为陛下正名。
  读完后,阿四一改刚才的随意,小心地收拢书册,拈去无意沾惹的猫毛,确认无误了才令宫人收起。她站起身,重新看待眼前这一整面的书柜,里头的每一册很可能都有她所意想不到的内容。
  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瑰宝,轻易地被摆放她的面前,任她取用。
  描金的文字再次跃入阿四的脑海中,她肯定是见过的,或许是在宗庙的哪一道墙壁上,或许是鬼差手中的经文……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鬼差为何自傲于为鬼,又为何蔑视试图为鬼却终究只是仙的闵玄璧。
  鬼之说,是上古便有的,是人类最初的童话。而神仙是仙话的产物,是后世曲折的谣传,岂能与之相匹?
  阿四穷尽言辞,不能说出此刻的心神震动。她前后世加在一起,徒然二十八载,至今才接触到属于她的根骨脊梁。
  第127章
  出于振奋的心情, 阿四一连半个月都窝在屋内看书,她像如饥似渴的孩子,痴迷童话一样地痴迷于眼前的“鬼话”。效果是很明显的, 阿四彻底抛却了怕黑的习惯。
  从前怕黑, 是因为担心黑暗中有未知的、可怖的东西出现,如今连鬼都证实为天下正统, 实在也别无可怕的了。
  阿四在屋子里耗费的时间太长, 太上皇难免就要来关怀一二。太上皇走近阿四身后, 扫一眼书籍内容, 笑道:“喜欢是无妨的,却不能太过。宫人与我说你近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 我还当是如何的惊天好文勾了阿四去, 没成想是鬼神之说。”
  “鬼神之说也有道理在里面, 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故事。”阿四正处于兴头上,可见不得人泼冷水,“再说了, 若是阿婆不喜欢,这些书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摆了这样多。”言下之意是,太上皇明明也喜欢, 却还来笑话小孩。
  太上皇捏过阿四手中的读本,翻到最后一页, 手指轻点作者名,正是齐王所著。
  她道:“唯有这一册是阿姝亲自写与我的,包括其他的书籍在内,全是阿姝在去年夏日送来的, 我还未读完,到叫你先看了。”
  齐王的意思是希望能以太上皇的名义, 将这些传说故事编辑成册、传扬天下,以正视听。
  阿四赞同地点头,拍手笑道:“齐王阿姨说得对,早该这样去做了,这些书不该只有我们看见,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从源头起治一治世上重男的风气。”她喜欢鬼神之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故事传扬出去,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被埋没的鬼。
  太上皇便说:“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世上大多数的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这书印出来也就极少数的人用来收藏,再有的就是歌功颂德时添上那么两句。”
  这题阿四会:“那就编成诗歌、故事、歌舞等等放在梨园里演,阿婆不就常常叫乐伎在兴庆宫排布梨园行么?打着太上皇都喜欢的名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要不了多久鼎都中人必定争相效仿。其他的城镇又学着鼎都的风气,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人人知晓了。”
  太上皇抬手把书册放在桌案上,无奈道:“你倒是比加入小说群8一4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阿姝更上心,出的主意比她的还要胆大的多。等你长大了,必定又是个混世魔王。既读了两句《孟子》,不如剩下的时日就学《孟子》吧。”
  阿四可听不得这个,她翘起鼻子道:“我与阿婆更亲近嘛,自然说话就更直白些。我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呀,我可是为国为民才想的办法。反正宫里养了那么多乐人,就叫他们去排嘛,总归都是闲着的。若是不成,我当真就好好地读《孟子》。”
  太上皇本就是带孙女出来玩的,这点小事自然依着阿四。当即叫来随行的官员,务必寻文采上佳的文人雅士来编排一曲能让阿四满意的歌舞戏。如其名,歌、舞、戏三者不可或缺,乐曲与编舞还需再有专人排练。
  紧锣密鼓的安排下,一旬后的夜晚阿四就瞧上了新鲜出炉的古神话歌舞戏。身着繁复厚重衣裙的嫦娥服下西王母所赐灵药,水袖轻盈旋转间化作身披彩霞的精灵,褪去凡尘俗物脚踏祥云奔月而去——这一天正是十六,偌大月轮衬于宫殿之后,嫦娥消失在层层殿宇之间。
  九成宫的乐人背后耗费多少心力阿四不知,她一个作为鉴赏水平近乎为零的小孩,也为这别出心裁的嫦娥奔月而摄魂。
  阿四抚掌赞叹:“该是费了多少力气,她们才能做到相互借力跃上高楼的默契啊,阿婆要重重嘉奖她们。”
  太上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赏。”乐人们叩谢隆恩,下去领赏。
  看完歌舞戏,阿四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梦中犹然上演戏中曲。
  虽然歌舞不错,但太上皇还是带来了一卷《孟子》,她是这样说的:“歌舞戏还能入眼,书却不能不读。阿四要是将这些杂书看进心里去,你阿娘就该来怪我了。所以我们还是要学一学。”
  《孟子》中记录的是儒家亚圣孟子的言论,里面很多的观点和阿四先前与太上皇分说的主张是相近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总归是施行仁政。但实际的皇帝,大都不听这一套,都更喜欢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所以更多的时候孟子的言论都是在下属谏言时出现。
  就连皇子也大都如此,从小就是被周围人跪捧着长大的,就算书本上说臣子和君王的关系是相互的,读书的主子也不会真心把身边的奴隶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
  不过,太上皇发现小孙女有点仁德的天赋,能在这种环境里,还能保持一点同理心,实属称得上一句“小圣人”了。将来要是做了皇帝,一个仁宗是跑不了的。
  这不是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所以太上皇决心在阿四的成长过程中参合一手。
  至于阿四未来能不能当皇帝,血缘至上的太上皇绝不相信女儿的鬼话,难道真会有人不把天下传给唯一的女儿么?
  而阿四看不破太上皇的心,也不明白慈祥好阿婆为何突然上演劝学,拔腿就想跑,奈何下一刻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衣领,只能露出无辜的笑:“这是为什么呀?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吗?”
  太上皇做慈母的经验太少,长子是丢给母亲带大,次男是丢给乳母师傅带,太上皇生育时已经是太子,忙碌之余只负责逗一逗孩子。而今太上皇和阿四单独相处了快一个月的温情时光,此时图穷匕见,她已经看不下去阿四懒散的生活。
  这可是她唯一的孙女,不说来日如何顶天立地,就问:“哪有孩子不读书的呢?”
  阿四懵懵的,想要辩解:“可是……”
  太上皇对上孙女茫然的面孔,慈爱一笑:“阿婆我啊,对孔孟之道有一点心得,可惜皇帝政事繁忙,大概是抽不出时间听我一个老人絮叨的。阿四愿意陪一陪阿婆么?”
  啊。
  真是难以拒绝。
  阿四目露为难,但太上皇对她确实很好,出来避暑已经旷开弘文馆一个月了,太上皇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应该满足才对。
  思来想去,阿四艰难地同意了。
  太上皇则笑得愈加和蔼:“好孩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直到阿四端坐在长案前,被太上皇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诵读“孟子见梁惠王”,仍旧没能回过神来。
  她的快乐假期为什么突然结束了?
  阿四手指揉搓书卷的边边角角,读完梁惠王一篇。内容理解起来不难,其中部分阿四在上辈子就背诵过,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她抬头问阿婆:“我读完了。”
  太上皇问:“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1。何解?”
  阿四照本宣科:“君王如果满口利益,举国上下每个人也都会更在乎切身利益,那么小家的人就要谋取大家,做大夫的也会想谋夺君王的利益,没有仁义的人最终会抛弃君王。因此君王要讲仁义,不能只想着利益。”
  都是些惯常的道理,阿四信心满满地等着太上皇继续问。
  “那么,阿四眼里的仁义是什么呢?”
  “嗯……仁是仁爱、义是正义,为人子不弃亲长为仁,为人妾臣不弃君王为义。”阿四给了个不出错的答案。
  太上皇道:“在我看来,仁义是道德、是规矩、也是手段。君王所倡导的‘仁义’是百姓所要遵守的规则,君王同样宣扬仁义,是为了让百姓回报仁义,君王口中不说明对利的关心,却不代表利不重要。阿四读书时要记得,书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撰书之人又有几人为帝王?”
  阿四手指扣动衣袖上的花纹,不由道:“正义……”
  太上皇直接说:“皇帝的意志就是正义。”
  阿四满脸不赞同:“百姓又不是呆傻的,如果君王言行不一致,百姓难道会不知道吗?如果君王都言行不一,又有什么理由约束妾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