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秋猎(上)
作者:
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3-21 13:50 字数:4113
这一年秋日,天朗气清,皇帝心情极好,带着朝臣与皇室子弟前往行宫狩猎。
秋猎已停办多年,因着边疆战事连绵,皇帝无暇顾及。如今战局稍安,与铁勒浑在沙洲一战捷报频传,而且朝廷正与特勒浑可汗和谈,皇帝也终于有了些闲情逸致。
镇国侯府的长子周通主张继续征战,然而崔嘉等文臣竭力劝谏,终究说服了皇上以岁币换和平。周通对此极为不满,可惜此时镇国侯府中能统兵御敌的,似乎也只剩下他一人。
皇帝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选择站在文臣一侧。
此事传回镇国侯府时,适逢周家几位子弟在堂中用膳。侯府内的老梧桐簌簌落着金叶子,正厅的湘妃竹帘半卷,漏进的光影在周家兄弟锦袍上织出明暗经纬。
“荒唐!”一声怒喝,震得席上的酒盏微微晃动。周迢猛地将筷子拍在案上,满目愤恨,额角青筋隐隐浮起。他霍然起身,麒麟纹的广袖带翻了一碟炙鹿脯,油星子溅在桌围上洇出几点狰狞的红,正如他现在的眼睛,仿佛淬了血:“大哥为了朝廷浴血沙场,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却是苟且偷安?铁勒浑抢我牛羊、杀我百姓,屡次深入内地掠夺资源,如今朝廷却要岁岁进贡银两,以求和睦?可笑至极!”
堂中一时死寂。
烛火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连窗外秋风扫过树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恭简脸色铁青,厉声斥道:“放肆!御前议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周迢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相思身上,语气愈发愤怒:“我放肆?我是肺腑之言!镇国侯府世代忠烈,为陛下赴汤蹈火,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大哥被困关外,五弟和我的虎符换了闲章,老六连弓都挽不开,还有四弟当年……”
“够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周述的语调极稳,似秋水之下暗藏的漩涡,平静却让人不敢轻忽。他缓缓抬眼看向周迢,目光如刃,语调却仍是平和:“叁哥,你真想让镇国侯府,被彻底连根拔起吗?”
周迢一怔,嘴唇微微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拳头紧握,眼中翻涌的怒意似有千钧,最终只能重重拂袖而去。
周恭简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恼,转头连连向相思拱手道:“侯府管教不严,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只是此事……殿下可否看在静言的面子上,莫要与皇上提起?我定会好生教训这孽障。”
回行宫的路上,秋风萧瑟,落叶在马蹄下碾成碎屑。相思裹了裹披风,侧头看向身旁的周述:“你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述说得轻,仿佛在讲别家的故事:“没什么,四哥领兵打了败仗,战死沙场。”
相思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夜色里,男人的神情隐藏在晦暗的光影之下,显得有些冷淡。她轻声追问:“只是如此吗?”
周述淡淡道:“战场上就这么简单,要么胜、要么败。”随即,他伸手拍了拍相思的手背,语气温和:“叁哥是不服气自己和我被削了兵权,他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改天我替你教训他。”
相思没有再问,只是垂眸沉思。
秋猎在即,周恭简权衡再叁,最终还是决定只带不同武功但行事谨慎的幼子周遇入宫,而未让周迢前往。周迢性子刚烈,若是当真在行宫中失了分寸,恐怕祸事难测。
到了行宫,相思正在整理随行的行装,翻着翻着,忽然发觉周述随身的物件里,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之物。她拿起针线,琢磨着要给他绣一个荷包。针线穿梭之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未见周述戴过什么精细的饰物,连玉佩都寥寥无几。这人冷淡惯了,连随身之物都如此简约。
正绣着,外头忽然传来连珠的禀报:“周家六郎前来请安。”
相思放下绣绷,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避嫌,便在行宫外头的花园中与周遇见面。
未曾想,周遇身边竟还带了个少年——竟是周翎。
几月未见,周翎又长高了些,廊柱间漏下的秋阳在他眉梢打了个转,竟镀出几分刀裁的冷冽。周翎从前圆润的下颌线早被时间削出凌厉弧度,连唇畔常驻的梨涡都教规矩熨平了,唯余嘴角绷紧的线,倒与周述批阅军报时的神情有了些相似。
再不是那个瘦削赢弱的小孩儿。
相思见了,便笑着招呼道:“来尝尝点心吧。”
小少年却摆摆手,神色端正:“不饿。”他站得笔直,目光沉稳,可偏过头,耳尖却红得透亮。
周遇一旁看着,忍不住笑道:“是父亲带他来的。他前些日子在家偷学骑射,被我父亲撞见,谁知竟有几分天赋,父亲索性带他来行宫围猎,让他开开眼界。”
相思听了,忍俊不禁:“那你回头跟着你五叔一起吧。”
谁知周翎听了,立即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不用,五婶,我自己就可以。”
少年语气倔强,眉目间透着几分执拗,仿佛稍有轻视,便能惹得他全力反驳。相思看着,倒觉有趣,不禁想,这孩子日后若再磨砺几年,怕是真能出个将才来。
周遇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招了招手,让随行的小厮捧上一幅画卷,递至相思面前。
“这是叁哥家里的小丫头周蘅,我画的画像。”周遇含笑道,“五嫂妙手丹青,还望指点一二,不足之处,愿闻其详。”
周遇递来的画轴徐徐展开,是个穿杏子红绫袄的小丫头被嬷嬷抱在怀中,眉眼弯弯地攥着枝西府海棠。相思端详片刻,想到那个奶娃娃自己也曾经抱过,心中畅想自己何时也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她赞道:“六弟好笔力,竟将这丫头画得如此活泼,像是要从纸上蹦出来一般。”
周遇闻言,莞尔一笑。
相思虽不敢自称老师,但对丹青之道也颇有心得,便与他探讨了一番。两人谈论间,彼此获益匪浅。
离去前,周遇亲自送相思回宫。远远的,便瞧见周述已不知何时提前回来了,肩上还沾着秋狩场的松针,静静望着他们缓缓走来。
相思停下脚步,忽而笑着按住周翎的肩膀,将小少年轻轻一推,送到周述面前:“静言,你怎么没告诉我翎哥儿也要来?要是早知道,我就把给他做的衣服一并带来了。”
周述目光落在周翎微微发窘的神色上,意味深长地道:“你的衣服,他还真不一定穿得上。”
此话倒也不假。相思的女红虽说进步了些,但仍是一言难尽。
周遇闻言,忍俊不禁,随后向周述行了一礼,笑道:“五哥,我来向公主请教丹青妙法,顺便带周翎来看看公主。既然如此,便不多叨扰了。”
周述送了他几步,忽然开口:“六弟,周翎大了,路能记清楚,也该学着自己来,不用你总是来往相送。”
周遇微微一怔,旋即回过味来,眼中浮起一丝了然之色,点点头,含笑应道:“五哥说得是。”
回到房中,相思翻出方才未曾送出的荷包,展开递给周述看。针脚虽算不得精致,但颜色搭配得极好,花纹也颇有几分心思。只是周述并未先看荷包,而是瞧见了她指尖细微的针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一瞬,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带,便将她的食指含入口中吸吮一下,温热的触感带着细微的酥麻,几乎是一瞬间,相思的脸便腾地红透了。
“你……”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似嗔似惊,猛地抽回手,慌乱地瞥向四周。
目光一扫,便正好撞上不远处尚未走远的周遇。
相思顿时僵住,陡然狠狠一推周述,像是逃命一般,一路疾奔回房。
夜风微凉,烛火跃动,映得屋内光影明灭。周述立在窗前,取下墙上的弓箭,试了试弦。弓弦映着烛光微微泛冷,衬得他的神色格外沉稳。
相思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时竟移不开眼。
她从未见周述使过弓箭,此刻看他持弓拉弦,姿态从容,气质沉凝,如松柏立雪,如长风破浪,竟生出几分不怒自威的英气。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眼里藏着几分惊叹。
周述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眸望来,见她这副模样,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索性放下弓箭,朝她扬了扬下颌:“公主也想试试?”
相思对弓箭之术一窍不通,闻言迟疑道:“我可以吗?”
周述却只是轻轻一笑,牵着她走向空旷处,让她站在自己身前,伸手从背后环住她,手掌覆上她的指间,耐心地引导:“没错,就是这样……”
弓弦不算细致,勒得相思手指生疼,她皱了皱眉,却未作声,只是将缠着银丝绦的箭尾往后扯了半分,弓胎上錾的鸾鸟纹却硌得腕子发颤。
周述察觉到她的僵硬,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揉开她僵直的骨节,像在描摹玉雕纹样。相思怔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调整好弓势,稳稳将弦拉至满月,眼神沉静如水。
“看前方。”他低声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弓弦震颤的瞬间,周述的指腹擦过她耳垂。相思只觉一缕疾风掠过鬓边,箭杆尾部在空中划出残影。
那箭竟是斜斜穿透两片飘落的银杏叶,金叶被劲风撕成四瓣的刹那,箭头已钉入十丈外老树的疤眼。
相思惊叹,旋即抚掌笑道:“好箭法。”
“雕虫小技罢了。”周述道,“要射穿移动的落叶不难。”
他的呼吸拂过她发顶,忽然松开相思的手,闪电般抽出叁支箭搭上弓背。
这次她看清了,第一支箭劈开半空坠落的银杏果,第二支箭将飞溅的果核钉上树梢,最后一支却似长了眼睛般追着逃窜的松鼠,堪堪擦过它蓬松的尾巴,将一簇灰毛钉在树根处的青苔上。
远处传来禁卫压抑的抽气声。老银杏簌簌抖落金雨,如梦似幻。
相思惊讶至极,周述的箭法当真是精妙高超。
周述上前拔出钉着松鼠的箭身,看着那小松鼠嗖嗖地逃命去了。他转身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随口道:“明儿你想要什么?”
相思摇摇头,笑意浅浅:“你平安就好,我不用你给我带什么。”
周述望着她,目光深深,仿佛要将她的神情刻入心底。半晌,他低声道:“你也要小心。”
相思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我和父皇母后一起,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们在围场里可得谨慎些,遇上猛兽也别逞强。”说罢,她微微踮起脚,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声音柔婉如风:“我知道我的驸马很厉害就好了。”
周述微微一震,望着她的目光陡然深了几分,仿佛夜色沉沉下的星河,流转着藏不住的情绪。
相思喜欢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是一扇未曾完全开启的门,门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她,正是那个忍不住想要推门而入的人。
尤其是夜深人静,巫山云雨之时,他伏在她身上,低垂的目光凝视着她,灼热却又克制,像是要把她的魂魄也吞噬进去。那样的时刻,她才终于明白——她是如何一点一点沦陷在这个男人身上的。
(提个醒,往后会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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